视频开头是一句话:
2051年9月1日,8:30AM,肯明湾,哀达举止异常(一)
……
镜头摇晃、切换、一阵炫目,伴随海浪声涌来,画面刹时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蔚蓝海域上仿佛洒满了自由与希望。
“哀达,看这里!”
镜头持续晃,有人拿着相机在走,拍到了鞋头。一个金发小女孩站在风大的甲板上,听到身后呼唤,回头绽开灿烂的笑容,伸出手:“小熊给我!”
镜头递到了哀达的手中。
画面毫无预兆一转,视角已朝向大海,放眼望去世界异常空荡,周遭没有一块供人栖息的陆地,雪白的船头劈开澎湃的水量,匀速前进着。
“咦?”
视频录进了哀达的声音。
镜头对准左侧,底下有不可丈量的生物在移动过来,不一会儿,厚重海面掀起温柔的巨浪,水中慢腾腾破出一头庞然大物,体表犹如一艘坚固的银舰,它向上探起的瞬间,整片海域的重量从它背上动荡地卸落。
它来海面换气,喷完水回到海里,悠然地自船底游过。
“嘿,去哪?”
哀达的镜头追着它,它早已远去,只剩下明亮翻涌的海水。
“宝贝,那是蓝鲸,地球上体型最大的生物。”
“它没有虎鲸漂亮。”
“是吗,不过妈妈觉得蓝鲸也很漂亮。”
“我没说它不漂亮,它比座头鲸漂亮,”哀达说,“座头鲸长满了藤壶,我无法接受,它不一样,它的皮肤干净光滑,这是健康的一种象征吗?”
对话安静了几秒,女人说:“你别再给孩子看你那些书,她现在说话奇奇怪怪的。”
视频里传来一名男子爽朗的笑声:“这不很好吗,哲学家。”
“我不期望我的女儿以后成为什么哲学家。”
“哀达,”男子喊了声,“座头鲸长满藤壶,你不喜欢,那如果蓝鲸也长满藤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讨厌它吗?”
哀达说:“那我就能接受了。”
“为什么?”
“因为,它们都一样了。”
远处若有若无地泛来一声悲鸣,低沉回荡,陷入深海,冰蓝的荧光倒映在公冶的瞳仁中。
2051年9月16日,2:00PM,那落迦雨林,哀达举止异常(二)
镜头对着草丛,草丛里有一只死掉的知更鸟。
它的身体被砸扁了,张开的鸟喙边缘有圈不明黏液,公冶见过这种死法,视频里的这只鸟也十分巧合地死在一株大树下。
“哀达——”
“哀达——你在哪——”
公冶以为哀达会装聋作哑,可她却及时回应了:“我在这!”
她和父母以及舅舅汇合,从始至终没有掩藏地上知更鸟的尸体,不过林地植被茂密,大人们也没留意到这具小小的尸体。
大伙继续朝前走,在下午三点半发现了一只凤蝶,它停在马鞭草上,对周围并不警惕。
“太美了,现在可是很少能见到,”舅舅赞叹着,唤来哀达,“猜猜看,这叫什么?”
哀达凑近:“枯叶蝶的朋友,绿叶蝶。”
“哈哈哈,”舅舅大乐,说,“先让我拍一张,回头再给你科普。”
舅舅告诉她,这叫绿鸟翼凤蝶,是印尼的国蝶,品种珍稀,他们眼前的这只是雄蝶。
“呵呵,它肚子胖胖的,你看它的翅膀,好动人的绿色,飞起来定会美到无与伦比。”
“修,你过来,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什么?”舅舅起身,镜头追着他跑了几步,蓦然停住,“哎唷我就说别让我姐带路,哀达带路都比较放心些!”
“修,我听见了,回去你没酸橙派吃了。”
镜头往下移动,随之响起哀达的呼吸声,那只硕大的绿鸟翼凤蝶不知何时飞了过来,正探出墨黑细长的足,往哀达的胳膊上爬。
它浓绿的彩色大翅膀一合一扇,似乎是为了维持平衡,胖鼓鼓的小肚子几乎拖垂着,轻蹭哀达的肌肤。
大人们商量了一阵,喊了哀达原路返回,女人还在埋怨他们不看路,舅舅已经拉着姐夫讨论起肯明湾搁浅的巨鲸尸体的新闻了。
“哀达,走了。”
“好。”
哀达拍拍手,跟上他们,镜头一闪而过,公冶按了暂停。
地上有些模糊的绿色碎片。
公冶看清后,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颤。
那只绿蝶被完美地肢解了,头胸腹四散分离,翅如碎纸,蹭过哀达手臂的胖肚子像条毛毛虫卷曲在泥土中,只有一节细长的足完整地露在泥外。
2051年10月24日,9:10AM,钦安寺
老椴树枝叶如伞,掩映着古朴的垂花门,哀达跟随母亲进殿,殿内有一座顶天立地的佛像,神态庄严。
哀达抱着小熊四处逛,镜头偶尔扫到母亲和住持,母亲在掩面轻泣。
“哀达,你过来。”
哀达上前,住持心慈地抚她的头,往她手里放了一串莲花铃铛坠,哀达举起来摇了摇,清脆静心的铃音让她发出了笑声。
“住持加持过,好好收着,千万别弄丢。”母亲的脸出现在镜头前,双眼是肿的。
哀达不知如何佩戴,所以将莲花铃铛系在自己的头绳上,随着飘逸的金发一晃一晃泛出清响。
叮当——叮当——
铃铛声声空灵,飘荡在青烟缭绕的钦安寺,回响于昏暗无光的客厅中。
叮当——叮当——
母亲搂紧了哀达最爱的小熊,泣不成声,哀达戴着莲花铃铛,在佛寺的长廊下飞奔,欢快地笑,回首的一刹,镜头精准捕捉到她瞳孔中划过的一丝绿光。
2051年10月31日,哀达被南陆军方控制
镜头拍摄着一条幽暗的红木长廊,一步一步延向尽头的房间,透过门缝,里面坐着一对金发夫妇,男人揽着憔悴的女人,女人手臂缠着厚厚纱布。
他们对面坐了个衣冠笔挺的高级军官,沙发后立着两名带枪士兵。
“戴维,虽然你已不是我的部下,但发生这样的事,你有义务上报,如果你还把自己看做一名军人。”
男子面如死灰。
“长官,我替我丈夫向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女儿非常善良,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她、她是个好孩子。”
军官直言:“夫人,听说令爱激动之下咬了您,像狗一样?”
女人落下泪来:“不、不是……!”
“是的,”男子面容呆滞,“她吃下去了,她看起来饿极了……”
女人绝望地抖唇,哭得肝肠寸断,疯了一样摇头。
“长官,我拜托您,我会关着她,不再让她外出,她只是生病了,那是我唯一的女儿,请您不要带走她。”
“若她咬死的只是条狗,我当然不会登门叨扰,”军官站起来,“死的是一名成年男性,想必二位也见过他的样子,没了人样的样子。夫人,您的孩子恐怕出了大问题,我必须带她去安全的地方,二位没有拒绝的权利,请见谅。”
镜头后退。
再后退。
军官开门而出,小熊掉在了地上,画面随之倾倒。
花瓶应声跌落,瓶中盛放的玫瑰坠向镜头,染红了这混乱一幕。
哀达抵触的尖叫声响起。
夹杂着野兽般的怒吼、撕咬……
以及父母悲恸的哭声。
黑屏。
……
公冶移动鼠标,点开第二个视频,漆黑的屏幕中同样冒出了一句话:
2051年12月15日,哀达与伊连在半山岛精神康复中心相遇
“你为什么有只熊?”
视频里只有男孩的声音,哀达的镜头对着冰冷的铁栏杆,并未转向他。
“它是我最好的朋友,谁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那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我不需要。”
“那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请坐吧。”
伊连花了很长时间也没能成为哀达的朋友,不过成功和小熊说上话了,之后几天,伊连每次来找哀达总以小熊为借口。
“你不给你的小熊取个名字吗?”
“它是我朋友,你见过谁给朋友取名字?”
“也是。”伊连开口大笑,笑得哀达想把拳头塞他嘴巴里。
镜头越来越高,哀达在康复中心日渐长大,她的父母第一年频频来探望,到后来半年一次,再后来,哀达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妹妹。
哀达十八岁生日这天,伊连编了一个花环送给她。
“别难过,或许你妹妹生病了,你父母要照顾她。”伊连说。
“希望她不要生和我一样的病,我最近感觉自己味觉出问题了,煮熟的食物都不好吃,倒是洋蓟味道不错,以前妈妈总烤给我吃,”哀达赏玩着花环,“这紫色的小花好漂亮,你哪摘的?”
伊连带哀达去看花了,在院子围墙后面,一丛一丛的草叶中开出星星点点的深紫或蓝紫的小花。隔日伊连告诉哀达,这花叫紫露草,是古洛的国花。
“古洛,”哀达说,“我知道这个国家,在爸爸的书房里见过它的版图,据说那里物产富饶,风景特别美。”
“你想去看吗?”
“我想跟你去,只跟你去。”
伊连闻言一怔。
风过,摇曳的紫露草如一地散落的紫宝石,镜头忽然被衣物挡住,一亮一暗地闪动摩擦,公冶目光淡然,将音量拉低。
2061年9月1日,哀达确认怀孕
镜头里,哀达躺在床上,旁边围着护理师、医生等人。
“十三周。”
“那就是五六月份的事了。”
“去调监控。”
“主任,是我的失误,哀达那段时间心情不好,常和伊连待在一起。”
“发育了,有需求正常,不过也确实是我们看顾不周。”
“这个孩子怎么办?”
“你要她生下来吗,两个疯子的结合物,会生出什么怪胎来。”
那几天,哀达痛到不能下床。流产后,她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经常拿着成型的胎儿照片看,伊连被特殊区分关了起来,他们好久没见面了。
“我想见他。”
哀达苦苦哀求,被打了一顿。失去伊连的日子,哀达每晚睡不好,某日深夜她在哭,吵醒了隔壁墙的精神病,精神病告诉她,早上听到白衣叔叔谈话,伊连要被拉去枪毙了,他们再也不能见面。
一周后,伊连回来了,带着一脸的伤,他说只陪哀达坐坐,明早要走,哀达问他去哪,他说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
围墙边的紫露草凋零了,可他们还是久久望着那里。
“伊连,我们为什么会在这?”
“因为我们不正常。”
“那如果这个世界上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是不是就正常了?”
“不知道,没见过那样的世界。”
“那要不要试一试?”
“试一试?”
“我和你,我们一起,来重新创造这个世界。”
伊连痴痴地看着哀达,嘴角的淤青令人心疼,他握住哀达的手:“哀达,当初我说想带你去古洛,不是假的。”
“我知道,”哀达站起来,朝围墙走,“我也想出去,去任何地方,第一站就是古洛,我想知道书里写的手拉手公路到底多长,想去看西北的红枫,去看山水富饶的灯港……”
“我带你走。”
“你带不走我,你要死了。”
伊连坐在台阶上,静得像块路边的石头。
“我不正常,”哀达说,“我每晚看着我们孩子的照片,我肚子好饿,那个孩子真小,小得我想一口吞了它,伊连,对你们而言,我不正常。”
“你又饿了?”
“不,不是‘又’,我饿了好久,好久了,我的餐盘里每天都是尸体,以为煮熟了,炸透了,它们就不痛吗?那无非是二次伤害,比洋蓟还难吃,我快窒息了,所以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和紫色的小花朵,我又能呼吸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其实,我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也有预感迟早有一天我会被放弃治疗,我即将面临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和明天的你一样。”
“可是伊连,我还不想从这个世界中脱离。”
“我还没有探索够。”
“我不想被他们定义为‘可以去腐烂了’的物质。”
“别这么说!”伊连上前紧紧抱住哀达,“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我不希望你这么痛苦,哀达,我想帮你,我真的好想帮你!”
哀达举起手里的紫露草,那是她拨开草丛发现的最后零星一朵,她把它掐了下来。
“那年,海洋里失去了一次鲸落……”哀达抬头,碧绿的树影在她的瞳孔中疯狂生长,“那年,我还没理解他们对我的爱,原来叫亲情,我没能博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的怜悯,我伤害了他,做了错误的选择……”
“伊连,我学到了很多,即便是在这里,我也学到了很多,足够了,可惜我们的孩子夺走了我太多东西,我的这具身躯快不行了。”
伊连哽咽:“不,你不要死,我也不想死,我们逃吧,哀达。”
“伊连,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
“你想出去吗?”
“我想带你出去。”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你!”
“那么……”哀达含泪带笑,双唇附到他耳畔,“你吃了我吧。”
伊连松开手,近距离注视哀达的瞳孔。
“伊连,我的伊连,”她咧开嘴,倾注所有感情,对他笑,“吞噬我吧。”
“然后,我们就会永不分离了。”
2061年9月21日,9:00PM,半山岛精神康复中心发生喋血事件
那一晚,帕港半山岛区警铃大作,彻夜无宁,牢房的血流到了尽头,总军士长暴打了十数通电话,把科万从他老婆身上强拉了下来。十点前,由科万率领的阿瑞斯特种部队包围康复中心整座大院,伊连的危险指数在天明之前直接越过批示连升三级。
伊连想理解哀达的心情,想包容哀达的伤痛,可他从未感同身受过,今夜他终于做到了,他切实地和哀达融为了一体。
“半山岛太冷,我救你出去。”
他咬断一名特装士兵的脖颈,利齿间喘出热气,哀达饥肠辘辘的胃袋犹如气球在膨胀,挤压他的心脏。
三支突击队全部沦陷,支援小队仅凭枪火示威,不敢踏足大院一步,科万无法理解眼前这头生物,开启一场杀戮对他来说就如同喝下一口水。
伊连没有让一颗弹火伤到哀达的小熊,凌晨五点的风格外幽冷,携来礁石的气息,伊连面带鲜血与微笑,走出了禁锢他十一年的半山岛。
他翻出帕港,路过野马洲,带着哀达望了望东方的玫瑰港,心想等出了圣希亚州,就离古洛不远了。
最后,他浑身是血地倒在了一座寺庙前。
一碗水端到唇边,伊连张唇咽了口,总算有活过来的迹象,他抱紧小熊,勉强侧首,余光瞥到烟青色的袍袖,一只枯手覆过来,抚上他的额头。
2061年9月28日,8:45PM,历时七天,军方找到他时,他正披着破烂染血的青色袍子,赤脚从钦安寺后山走出来,那夜的山风刮得疾猛。
寺庙空得似个大窟窿,三级军士长怒意勃发,要冲上去把伊连打成筛子,被科万抬臂制止。
“听说那晚打扰你做|爱了,长官。”
科万的面庞沉着坚毅,情绪不明的笑意自眼角细纹里略微挤出:“朋友,可以告诉我,你今晚享用了几个吗?”
“不记得。”
“那真是可惜了,不过享用的第一个可怜人,你总该没忘吧?”
“当然,”伊连耸肩,笑着,“你也知道的。”
“是哀达·海默?”
“不,是一个没了人样的人。”
呼——
科万绷紧了下颚,与高处的伊连对视,夜色下的竹林簌簌颤响,锋利的叶片被月光映得惨白,犹如他的眼睛。
次日,太阳照向这座山,野竹林或折或损,死了大半,山头狼藉光秃,在往后一年的时间里都没能抽出一棵新芽。
2066年11月,政坛生变,古南两国以最快速度从蜜月到决裂,正式反目成仇。
2067年12月7日,大雪,一架大型客机在灯港白鸟县坠毁,附近降落了几名生还者。十日后,空难的大火飘出了枪弹味,被风携到了沿海北岸,手拉手边境国道驻守官兵武警全数离奇惨死。12月24日,灯港腹地被攻,狮城病墟等各辖区火速受难,尸体堆成高山,与此同时,古洛政府恍如隔世中,没传来一点保家卫国讨伐强敌的呼声。
平安夜事变宣告着古洛未战先败的事实,拉开长达十年的黑色时期。
装甲输送车在硝烟弥漫的病墟空镇停下,后门打开,刺眼的光投来,武装队伍有序下车。
画面清晰了许多,但拍摄的并不算美景,在他国教科书中被誉为“循环不息的母亲大地”灯港变得满目疮痍,煤灰与战火胶着,时不时卷起一股黄沙。
“打仗果然和旅游不一样啊。”
“干活吧,废那么多话。”
士兵戴着防毒面具,半蹲下来,搓了把尘土:“病墟,地如其名,果真穷山恶水。”
地面坑洼,镜头不小心晃了下。
“喂,诺森,别傻愣着了,首长找你。”
持镜头的人应了一声,转身往基地方向去。
下午了,科万在喝花茶,诺森敲门进去,与他交谈了一阵,公冶从对话中得知伊连被冰封在名为“地舱”的设施里,目前已跟随部队运至灯港地下,而他的精神体一直通过408号生命设备和南陆军方对话。
“这家伙最近成熟得飞快,我认为时候差不多了。”
“您的意思是?”
“出发前我就接到了这项任务,不管怎样,诺森,你要协助我。”
“我能做什么?”
“我知道你医术精湛,挑选一些人来试试,失败也不要紧。”
“我……”
“听着,推辞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哀达·海默是我一辈子的污点,我不希望伊连也是如此,诺森,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加油干。”
谈话结束,诺森出去后在门口逗留了会儿,透过虚掩的门向内观望。
伊连的脑部联通数据,神经元正在活跃,科万向屏幕举杯:“小子,你以为在半山岛爱上你的那个女孩真的是哀达·海默吗?”
“哦不,或许,我不该说她爱过你。”
“晚上和它见个面吧,小子,祝你早点认清现实。”
晚上,诺森做梦了,醒来后他把这个梦写进了日记里。他梦到了伊连,伊连站在一望无尽的黑色池水上,天空中是以惊人数量运作的流星。
除此之外,还有个金发小女孩。
她穿着破旧的灰青袍子,赤着脚跳来跳去,金发间似乎藏了一颗铃铛,一晃一响,空灵无比。
2070年初春,三盟联军展开了第一次秘密人体试验。
实验成功率为零,浪费了大批健康的实验体,诺森无法忘记亲手给他们注射病毒,使他们患癌的场景,他们在他面前鲜活地、痛苦地、干瘦地死去。
诺森提出终止实验,遭上级驳回,于是诺森直接选择停手,被科万关起来没日没夜地摧残,唯有那双作为医生的救世之手完好如初。
诺森没有改变自己的意志,每日忍受着折磨,科万寄了封信回去,从南陆带来了一个人。
“看看谁来了。”
监控俯视下的阴冷画面中,诺森仰起头,起皮的嘴唇虚弱开合:“萝娜。”
萝娜见他变成这样,心痛地捂住嘴,眼中泛泪。
“不可能,萝娜你怎么……会来这……”
“他们想拿我要挟你,”萝娜说,“但是诺森,你要坚守自己的底线,我们决不能做伤天害理的……”
“安静点!”科万拽起她的头,按在墙上。
诺森从血水中挣扎而起,俊朗的面孔因伤痛而扭曲,科万轻笑:“怎样,我的大善人,这回你还想拒绝我吗?”
“你敢动她!!”诺森怒吼。
“她的命现在在我手里!”科万居高临下地藐视他,“榴弹、染病……我可以编造各种合理到无懈可击的理由宣布她死亡,王室里的女人多得是,谁都能繁衍后代,不缺她一个。”
萝娜眼前发黑,痛得无法呼吸,血从额角流下。
诺森攥紧了拳头,气得咬牙发抖。
她是他的软肋,之后,诺森再没反抗过军方的命令,至2075年7月,第一个实验体奇迹般地培育成功,此人名叫白霄。
2076年圣诞,侵略驻军在灯港的英雄广场大肆办节,诺森脸色铁青地驱车跨越两县赶至酒肉横流的盛筵场地时,科万已酩酊大醉地倒在桌布下,镇上的女人露着死灰一般的目光,看到诺森要上去为他倒酒。
排除唯一成功的婴儿实验体,剩余的成功实验体屠杀了基地值班人员,造成二十二人重伤,十九人当场毙命的伤亡局面。科万长吁一口气,好在精锐部队那晚均在广场大宰大吃,至于死去的同胞,披面国旗,发还回国便是。
“你没事就好!”科万拍拍诺森的肩,“听说带头的是乌壑?”
“是的,白霄也受伤了。”
“哦?他们还自相残杀?”
“是的……”
“嗯……”科万摸摸胡渣,“有这等事,看来得改变一下策略了。”
诺森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萝娜坐在床头,忧虑地望着他。
他们心知肚明,白霄的出现预示着未来将一切顺利,成功的实验体会如雨后春笋争相冒出,古洛即便打赢这仗,也不一定能迎来好的结局。
“萝娜,你回国吧。”
“你觉得我能撇下你走吗?”
诺森黯然一笑:“我只是家族中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罢了,你不一样,你还有家人在等你,如今我能培育实验体,科万需要我的力量,我可以和科万交涉放你回家。”
“诺森,我不能一走了之,我对所有逝去的以及存活的实验体,都抱有强烈到刻骨的愧疚感,他们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们。”
诺森心在滴血,咬紧牙关。
“我不回去,科万不能阻止我,你也不能。”
萝娜握紧了手:“既然没有挽回的余地,那就只能面对,再惨痛也要面对,留下来是我自己的决定,是出于我自己的本心。”
“诺森,事已至此,你还想赶我走吗?”
说完,她转身,主动捧住诺森的脸,深深吻了上去。
实验仍需继续,诺森在往后的研究中有了新发现,写进了日记里——成功的实验体数量有上限,第十一名成功实验体诞生后,前面十人中必然会有一名实验体发生异常迅速的病变衰竭,抑或在数量饱和的情况下,再也无法培育出新实验体。
“十”,那不是单纯的数字了,那是个十字架,牢牢钉在诺森的背上。
“十个,太少了,这不是我们的上限,而是它的上限。”科万盯着地舱中长眠的伊连,否决了这项现实。
消息递回母国,发来新的任务,要求诺森着手从目前十名实验体身上开展干细胞提取,根据他们强大的基因组织向下创造新型实验体。
“接下来诞生的怪物,就是他们的后裔了吧。”科万满意地微笑。
至2077年年底,一共40名实验体,被关押在灯港病墟地下防空洞中,偶尔丢点野物进去,吊着他们的命。
诺森越发不安。
“成功了……我不想的……原谅我……成功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吃不下饭,喝不下水,每晚被防空洞中断断续续传来的风声惊醒。
“不,我干了什么——”
他又被噩梦惊醒,抱头大喊,然后再也睡不着。他开始害怕天亮,他不要去实验室,长期的精神折磨快使他不正常了,那些噬人的怪物是他这些年一手创造出来的,他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古洛的未来。
他可能创造了……古洛的未来。
2078年7月30日,烈日下的灯港犹如一口皮开肉绽的蒸笼,新一轮战争在蝉鸣中爆发。
镜头激烈晃动,是诺森在跑,凄厉的惨叫夹杂枪击声在尽头狂响,有军兵大喊开火开火,一簇簇血光映溅在通道严丝合缝的金属壁上。
“该死……”诺森毫不犹豫调转方向,逮住人就问,“首长呢?!”
科万死在喝下午茶的办公室里,胸口被捅了一个贯穿伤,诺森赶到时,一名白皮肤的异国士兵正往科万的手臂注射药物。
“你在做什么?!”
士兵抬头看见来人,顿时露出恐慌之色,叫道:“Dr.Sinclair……”他连忙丢掉手中注射器,“It wasn't me……”
诺森跑上去检查注射器,愤怒地拉起他质问:“Why are you doing this?!”
“ I was just following orders!”
士兵受了什么刺激般大力挥开他的手,诺森差点被挥倒。
“Who put you up to this?”
士兵流下绝望的泪。
“Sorry……”
他一步步后退,扭头跑了,诺森只发怔须臾,回神后立即搜出办公桌抽屉里备用的手枪,朝科万的脑门补了七发。
“饶恕我。”枪口冒烟,诺森手抖得不停,还是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光了,他带上最后一把装弹的枪,夺门而出,朝地下跑去。
一路都是喘息声。
门那边传来嚎啕哭声,诺森狼狈地摔了一跤,爬起来冲进房间,萝娜满头是汗地靠在床头,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婴儿。
“是个男孩……”萝娜惨白的双唇动了动,拼力朝他微笑。
诺森单手拂开她的发丝:“对不起,我……我差点失去你。”
“不要道歉,”萝娜摸着他手臂,“好冷,你去地舱了?”
“我没能靠近,那里出事了,科万和它的交涉应该失败了,我猜测伊连的身体恐怕已逼近极限,它需要新的能源体。”
“不能放它出来!”
“萝娜,我没办法,”诺森说,“我要活着,我要赎罪,我需要时间,请你理解我的自私和胆小,眼下我还不能冲去最前面,我只能放任那四十人,他们有自己的意识与思想,他们的人生是他们自己的,而我早在一开始就毁了他们,此后他们的每一场杀戮,都有我一份罪。”
诺森咬了咬牙,颤声说:“我……会用我的生命,向这个国家赔罪。”
“我陪你,”萝娜握住他,“我和孩子都陪着你。”
头顶响起爆炸声,流星一般的燃|烧|弹从狭窄的气窗中一明一灭地划过。
诺森站起来:“战争失败了。”
萝娜看向乱动的孩子:“不是失败,是结束了,有人赢了。”
诺森面容难掩痛色。
“能逃避就好了,可我知道自己办不到,”萝娜说,“所以,我会用这双眼亲自见证这一切,我相信我能勇敢地活下去,也同样能无畏地直面死亡。”
古洛的军队打了过来,他们匆忙带孩子逃离,销毁所有证明身份的东西,镜头刚好扫过桌上一份名单,公冶按下暂停。
名单被完整地截取到,有些模糊,不过字迹皆能辨识:
【厄枯莎人种培育成功名单】
2075年7月5日,培育成功,实验体:白霄,现年20岁
2076年3月3日,培育成功,实验体:乌壑,现年19岁
公冶浏览着每一行日期、每一个名字,难以冷静的目光仿佛在祈祷什么,下一秒就认命般冻结在第三行文字上——
2076年4月1日,培育成功,实验体:清绝,现年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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