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谒端着一盆水推开了门,小心将水放在盆架上,拿起晾在旁边已经拧好的布,悄悄走进房中深处挂着数层帷帐的云榻处,刚一拉开帐子,不提防撞上了一双本应阖目浅眠的眸子。
周谒瞳孔一颤,拿着帕子的手瞬间微微凝住,悬在半空:
“你——”
之前仍在床中昏睡的沈仑已不知何时醒来,坐起身子望向他,眼仁澄净的如一轮映照在江中的月色,江水分明而平缓,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与周谒四目相对。
屋中,一两缕檀香如云带环绕在他们周围。
“你醒了。”
沈仑刚醒时,肺部酸胀,呼吸一阵乏力,他微微闭目调整自己心脉,不一会,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周谒抿唇,站在窗外射入的光线之中,一夜过去,听穹楼的灰烬仍未烧干,房中仍有焦苦灰尘缭绕不尽。
沈仑盘起腿来,随手将额前的头发捋至耳后,接过了帕子,露出一片白腻的皮肤。他在自己的额间、脖颈抹了两下,竟发现一点灰尘都没有。
看见沈仑望着手中白帕,周谒笑道:“昨夜见你一直未醒,帮你擦了擦。”
沈仑顿了一下,脸色微变,将帕子抛出一条弧线打在盆架上,声音有些嘶哑:“那你还拿过来干什么?”
“还未擦今天的。”
周谒将帕子捡起叠好,放回原处,不经意问道:“你可知昏迷之时发生什么了?”
“滚。”
沈仑抿唇,仿佛被激起了什么记忆,语气蓦然暗了下去,周谒闻言一怔:“你怎么了?”
“滚!——”
骤然间,沈仑若一只惊弓之鸟,捡起一切周围可以拿到的东西劈头盖脸的朝周谒砸去,周谒也不闪躲,反而是上前直接拉开帘子,下一秒,一个耳光就重重地打在了周谒的脸上!
沈仑收回手,下意识手忙脚乱的躲回了床榻深处,环抱双膝,怒目圆瞪,胸膛不受控制的微微抖动,周谒感觉沈仑状态有些不对,径直一把将沈仑从床内拖出来,将他笼在怀中:
“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沈仑神情不同以往,变得扬厉而暴躁,不住地将双手伸出对着周谒又打又扇,几个巴掌下来,周谒也不反抗,只是随着他来。
周谒眼中暗涛翻涌,流出哀悯与怜惜,他猜想,那段梦魇将他刺激到了,于是他不住亲吻着沈仑头顶细软蓬松的乌发,抚慰道:
“别这样。”
沈仑仿佛陷入惊厥,直接咬上了他的手臂,牙齿厮磨间几乎要将自己咬掉一块肉似的。
“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周谒喉头动了动,十分低沉而笃定道,“我会保护你的。”
沈仑双眼微张,周谒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上一个发旋,随后,几滴液体打在了他手臂上,怀中的人的挣扎撕咬终于停止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像睡着了一样。
砰——
大门被一掌推开,一个身影高调的昂头迈入房中,极为煞风景地大咧咧将他们扫了一遍,转了转护腕,含酸拈醋道:
“不好意思,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周谒明显感觉到怀中之人一动。
一落枝视若无睹的负手在屋子里溜了几圈,见二人没一人愿意搭理他,咳了一声:
“沈大人,既然醒了,请随我一同回京吧。”
沈仑从周谒怀中一抬眼,将脑袋埋了回去:
“让他走。”
这话明显是对周谒说的。
一落枝听闻冷笑一声,找到房中一架罗汉床坐了下去,望向周谒怀中那个只留出一缕柔软黑发的影子,气定神闲道:
“你不好奇为什么陛下为什么下旨让你返京吗?”
沈仑仿佛一点都不感兴趣,嗓音略有喑哑,却字字清晰:“我还要再说一遍吗?”
周谒抚摸着怀中之人的发梢,双眉倏而落下,目光紧逼一落枝,一落枝昨日便见到周谒从塔内冲下的那幅修罗面,吞下一口骇气:
“怀安王李文誉回京了。”
一落枝望向帷帐中轻微一抖的一抹暗色:“陛下接到怀安王的书信,便立刻令我过来接你回去,相比他现在已经到长安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落枝明明是大内禁军,却可以出京的原因。
沈仑前脚刚走,李文誉后脚就从雁鸣回到长安,李守成知道李文誉与沈仑交好,也不想让沈仑离开,便赶紧借此机会把他叫了回来。
凑巧的是一落枝碰上了来姑苏的杨长使一行,偷听之下,猜到里边有关于此前遗诏的猫腻,才伪装成其中一员。
一落枝如今也头疼脑热,不管三七二十一准备先把沈仑带回去再说。
“如何?”
帐中之人静止不动,一落枝起身轻抖了几下衣摆,慢悠悠走到了门前,半只脚踏了出去;
“我先返京述职了,就不等你了,至于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一落枝抬脚走人,步步生风,大有一阵解气的快意。
灼莲阁因为前夜的火势已经自顾不暇,今日一早,连他们阁主都消失了,只有几个位置高些的仍主持着后续事宜,眼下只出不进,严防死守外人进出。
不多时,一落枝已经带着一行人出了灼莲阁,马鼻喷响,一阵白烟就散落在空中。
一落枝骑在马上,突然感到脸上一阵湿冷,他伸出双指一擦,发现有一丝刚化的水汽晶亮的在指尖闪烁。
他抬眼,呼出了一口白气:
江南也终于开始落雪了。
马上的男人再也没有回头一看,只是抻了下缰绳,一夹马肚,马声嘶呖了下,如箭矢一般带着一队驰向北地,激起了一路的风霜沙石,适才几片在一落枝肩上簌簌而下的雪花也被蹄风卷起,一同朝着长安滚滚而去。
-
千里之外,长安,芙蓉园中。
“怎么样,沈仑说要回来了吗?”李守成落座于一座凉亭中,脚下已经升起了几笼金丝炭盆,噼啪的往外溅起火星,落在亭中化成了一丝灰烬。
凉亭外,已经是霜雪连天,万物都被映的透亮,整座长安霎时恍若坠入无边云端,几只云鹤被五坊使逐一放出,在雪地扬颈引吭,吐出一团团的祥雾。
一落枝单膝跪地,一身戎装还未换下便被皇帝几催的直接进了宫门,猜到皇帝要问沈仑之事,一落枝回来的一路想了几个来回,最终选择据实禀报道:
“臣已与沈大人说明,可——”一落枝心中咂舌,删繁就简,“灼莲阁当时不知为何燃起冲天大火,沈大人在火场中,身负重伤,臣料想陛下着急,告知沈大人后,便留下返京文牒,先行回京了。”
话音未落,桌上就发出嘭地一响,“沈仑受伤了!伤势如何!”
当时火势一起,吴江府便立刻依规向上请报,可即使是越级几层,也比不上一落枝快马兼程来得快,是以李守成完全不知道灼莲阁已经翻天覆地了。
“想必沈仑伤势还可。”
李守成身边与他同坐之人开口解了一落枝的围:
“不然这位都统也不会贸然回京了,是不是?”
一落枝一听不知道哪里来的寒意,只觉得冷汗从毛孔全出来了,只得低头闷声答是,随后男人又问一句,令他一愣:
“周谒伤势如何?”
听闻周谒二字,一落枝不禁抬头望向男人:那人玉冠束带,眼眸清亮,仿佛是刚从云山雾间行游方止的行者,他端坐在皇帝一边如青松挺拔,使人不敢移目。
这是当年在先皇驾崩前几日无诏出京的怀安王李文誉。
“伤势尚可。”一落枝极机警,知道怀安王与沈仑关系非同一般,而周谒如今又在沈仑身边几乎形影不离,他虽对周谒极为反感,也不想在此时多生事端,于是回答的都中规中矩。
更为头疼的是,当时那老头竟还在听穹阁上喊了好几嗓子怀安王,谁知道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被多少人听到了。眼下怀安王就在眼前,和皇上在这里兄友弟恭,报上去也是麻烦,不报更是麻烦。
想了想,准备暂时先把嘴闭上,择机再开。
李文誉听闻,不置可否,只是端起一杯还未凉透的剡溪茶饮了两口,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下去吧。”李守成颇有些焦躁不悦,挥了挥手,“下去好好休息。”
一落枝急忙领命,一倒□□的出了凉亭,走之前还不忘偷眼看向怀安王,他仍是端坐不动,一身的惬意舒缓,只是听见沈仑受伤时似乎有了片刻的紧绷。
凉亭内,李守成望着眼前冷得振翅都不愿的仙鹤叹了口气:
“皇兄,你来晚了,若是提前哪怕一月说,朕拼了命也得扣下沈仑啊,他就这么一走,朕也是提心吊胆,你不知道,他的脾气近些年愈发怪了。”
“他当时请奏,说此次去江南避寒,便再也不回来了,也幸而你来了,要不然朕还真不好意思让他回来。”
李文誉听闻一愣,将刚举起的茶杯放回原处,侧头问道:“沈仑说不回来了?”
“是啊。”李守成回想起那日沈仑许久未见一张嘴便说的这事,当时自己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说了,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说是去找什么人,真是一副再也不回来的样子。”
李文誉默然不语,俄而又舒展了面容,自言自语道:“原来,是我等急了。”
“皇兄,你说什么?”虽然风雪暂停,耳边仍有不小的风声,皇帝略有些迟疑地侧头,生怕他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李文誉舒缓了下神经,仿佛很有兴致的站起了身子,负手踱了几步到凉亭边,视野霍然打开,便见满园的无边雪景如画卷般,四面八方地铺展向了满面河山。
李文誉半回头,望向正在轻口品茗的皇上,略带笑意地问道:
“陛下,适才您与我说,当时是那位叫周谒的救了您,他与沈仑,是什么关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