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闻言，靠在他肩上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只是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无声地收得更紧了些。
半晌，才听到李渡的声音传来，带着点不易捉摸的情绪:“宁宁觉得呢?”
应崇怜觉得他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啊？我吗？我不知道。”
李渡闻言，低低的笑着：“是啊，宁宁，我很喜欢莲花。”
“所以，宁宁给我买吗？”
应崇怜正要开口，李渡起身摸出了几块铜板，抬手扔给了摊主：“宁宁第一次来，怎么舍得让宁宁掏钱。”
“喜欢这个样式吗？不喜欢挑别的。”
应崇怜看了看，摊上不是猪妖面具就是美人面，道：“我也觉得这个好看，就这个吧，谢谢渡郎。”
老鬼笑嘻嘻收下铜板：“哎呀呀，两位公子好眼光！这梅缠莲可是小老儿得意之作，清雅脱俗！事先说好哈，这俩是素面……
“里头还没请小精魄住着，就是个空壳子。”
他枯指捻了捻高帽垂下的褪色璎珞，话锋一转，带着点神秘的蛊惑，“不过嘛……”
“公子们若是舍得，自己渡点心头念想、贴身物件儿进去温养着，日子久了，保不齐也能生出些灵性来，跟封了魂儿的一个样！您瞧那位小兄弟戴得多欢实！”
老鬼指向还在跟尾巴较劲的小王。
李渡接过面具，指腹在冰凉的梅枝纹路上摩挲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
他抬眼看向应崇怜，面具虚虚地捏在指间，手肘微曲着悬在半空，仿佛那薄薄的面具也重逾千斤。
“宁宁……”
他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疲乏：“这手臂……方才路上强撑着，这会儿倒像是灌了铅，僵得抬不起来了……劳烦宁宁？”
李渡似乎连抬手都费力，素白的面具虚虚捏在指间。
应崇怜犹豫一瞬，伸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冰凉的脸颊和耳廓，帮他将面具覆上。
李渡配合地微低下头。
面具后那双深邃的眼，在昏昧光线下，沉静得让人心悸。
戴上面具的三人，像融入这诡谲画卷的三笔异色，很快离开主街的喧嚣。
转入一条宽阔寂静的青石道，尽头，一座森严府邸踞于鬼市背后。
巨大的黑色岩石垒成高墙，光滑如镜，倒映着天幕流淌的幽光。
飞檐如勾，凌厉地刺向绯蓝苍穹，檐角悬挂的幽蓝骨铃，无风自动，发出低沉悠远的嗡鸣。
两扇玄铁巨门紧闭，浮雕着纠缠的梅枝与盛放的莲花，每一朵莲心都嵌着一颗暗转流光的宝石。
门楣上，铁画银钩两个古篆。
渡业。
府邸周遭有化不开的黑雾缭绕，仿佛它本身就是这片鬼域生长出的心脏。
“到了！”小王上前一步，指尖在门上一处不起眼的凸起按了一下。
沉重的玄铁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府内景象豁然。
巨大的庭院里，一条流淌着银色液体的微型冥河支流蜿蜒而过。
大片大片散发着幽蓝微光的莲花如星子铺地般在河面，水面倒映着这些莲花，碎光粼粼。
巨大的石柱盘踞着沉默的鬼兽雕像，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的冷莲焚香，霸道地宣告着主人的气息。
几名身着黑色劲装、气息沉凝如渊的侍从，如同从阴影中析出，无声跪地：“恭迎主上。”
李渡本是由应崇怜虚虚扶着，现看了一眼身侧的应崇怜，示意应崇怜不必扶他：“宁宁，他们扶我就好，这一路，辛苦宁宁了。”
应崇怜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震惊，他本以为李渡说的有处宅子，就单单只是有一处宅子而已……
心里细细想着：但现在看来，渡郎真的好有钱啊……
“好，我不累渡郎。”
李渡缓缓抬眼。
目光扫过熟悉的庭院，最终落在应崇怜带着一丝审慎的脸上。
他声音低哑，带着有些疲惫，却字字清晰：
“宁宁……”
“咳……”
“此处是渡业府。”
他微抬手指，指向主殿旁一条翠竹掩映的回廊，
“今夜，宁宁可在听梅苑休息，那边很清静。”
他顿了顿，积攒着力气：“府内……随你心意。若有需寻小王或他们随你调动。”
李渡想了想，有道：“小王今夜去你那里，可以吗？宁宁初次到我府中做客，如今我……却没机会为你好好介绍……”
“有小王，应该会方便些。”
侍从们头颅垂得更低。
应崇怜顺着他的指尖看向那片幽静的竹影，点了点头：“有劳渡郎。渡郎，你呢？”
李渡咳嗽几声，缓缓开口道：“夜露已深，明日一早，有鬼医上府中来。”
李渡似乎不愿让他看到自己伤势。
侍从立刻上前，动作轻缓得如同捧起易碎的青花瓷。
侍从冰凉而稳固的手扶住李渡臂弯的瞬间，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骤然失去支撑。
倚靠着应崇怜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带着体温的平衡被打破，更深的寒意和虚浮感立刻缠住了李渡。
他垂着眼睫，没有看应崇怜，只低声道：“这一路...辛苦宁宁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
“主上，属下送您回殿安歇。”
为首侍从的声音压得极低。
李渡的身体重量瞬间卸给了侍从，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比方才倚靠应崇怜时更显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他没有回头，垂着眼睫，任由侍从将他扶向那座散发着更纯粹?阴冷气息的主殿。
怜莲殿。
应崇怜看着，心道：这名字有些拗口。
应崇怜默念着匾额上古朴的字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莲字自然是指李渡的喜好，可这怜字……
是怜惜？还是……别的什么？这名字念着有些缠绵悱恻，与这森冷殿宇的威严格格不入。
他压下疑惑，目光追随着李渡被扶入殿中的背影。?
沉重的殿门无声合拢，内里的灯火也随之调暗，只余一片沉寂的轮廓。
前厅只余应崇怜和小王。
河上幽莲的微光无声流淌。
空气里残留的冷莲香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让这空旷显得格外寂静。
夜，已深。
应崇怜看着那紧闭的、如同巨兽蛰伏的殿门，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李渡皮肤冰冷的触感和衣料下滚烫的起伏。
黑暗通道中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紧扣的十指、灼热交缠的呼吸……
潮水般涌回脑海。
应崇怜取下脸上的面具。
“小王，我想去看看他……”声音干涩。
“应公子！”小王像被踩了尾巴，猫脸面具后的眼睛瞪圆，带着恳求和显而易见的疲惫，“老大真不行了！您行行好！鬼医明日天一亮就来！现在让他喘口气儿吧？”
他手忙脚乱地扯下猫脸面具，小脸在幽光下皱成一团，像颗蔫巴的核桃。
应崇怜沉默。
目光掠过小王皱巴巴的脸，落在那片死寂的殿宇阴影上。
最终，他颔首。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发髻，拔下那支流云簪。
幽蓝的微光下，羊脂玉温润的底色上，一道细微的裂痕横亘过飘逸的流云纹路，如同美玉生瑕，刺目得让人心尖发疼。
他摩挲着那道裂痕，温润的玉质也掩不住指尖传来的细微涩滞感。
侍从如影而至，躬身：“应公子，听梅苑已备妥，请随属下移步。”
听梅苑清幽雅致，陈设却很温馨，空中飘荡着、?缠绕着安神的冷香。
侍从退下后，室内一片沉寂。
应崇怜坐在窗边软榻上，对着跳跃的烛火，那支带着裂痕的流云簪在他掌心泛着微光。
得修好它。这念头无比清晰。
可该从何处寻起？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裂痕，黑暗中那些挥之不去的触感。
冰冷的指尖嵌入指缝的力道，紧贴胸膛传来的沉重心跳，颈窝处灼烫的吐息。
再次清晰地浮现，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站起身。
怜莲殿……
渡郎的伤……他攥紧了手中的簪子，推门而出。
没有唤小王，他循着记忆和空气中残留的那丝极淡的冷莲香，独自走向那片沉寂的殿宇。
厚重的殿门并未锁死，应崇怜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寒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殿内光线极暗，只有角落几盏昏黄的灯散发着微弱光芒。
视线往里探去，巨大的玉床上，李渡已换了宽松的墨色寝衣，脸上依旧覆着那素白面具，露出的唇色在幽光下显得格外淡。
他似乎睡去，但身体微微蜷缩着，眉心紧蹙，即使在昏暗中，也能感觉到那压抑的、不太平稳的呼吸。
应崇怜放轻脚步走近。离得近了，那细微的、带着隐忍的吸气声便清晰起来。
“渡郎？”应崇怜低声唤道。
“渡郎？” 应崇怜的声音压得极低，在空旷死寂的殿内却清晰可闻。
玉床上的人影纹丝未动，仿佛已沉入最深眠。
但应崇怜敏锐地捕捉到，那覆着面具的侧脸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比方才更紧绷了一分，连带着那原本就不甚平稳的呼吸，也出现了一瞬极其短暂的凝滞。
他走近一步，床边角灯昏黄的光晕堪堪照亮李渡搭在绒毯上的手。
指节微微蜷着，并非全然放松的姿态。
“我知道你没睡。” 应崇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
静默在寒气中蔓延了几息。
终于，面具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眼睫缓缓掀起，幽深的眸光穿透昏暗，精准地锁定了站在床边的应崇怜。
带着一丝被扰清梦的倦怠，和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晦暗。
“宁宁？”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李渡试图撑起身，动作却牵动了伤处，闷哼一声，抬手虚掩住心口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呼吸也随之急促了几分。
应崇怜心下一紧，快步走到床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又在半空停住：“我……有些不放心……你。”
应崇看着李渡虚掩心口的手，寝衣领口微敞，隐约可见绷带的边缘，“渡郎？”
李渡轻轻吸了口气，最终只是轻轻摇摇头，声音虚浮：“无妨……”
“明日一早，鬼医就来了。”
他放下手，目光落在应崇怜脸上，带着询问，“只是……扰了宁宁清梦？”
“未曾安寝。”应崇怜如实道。
李渡唤应崇怜坐下，又细细的安慰了很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应崇怜犹豫片刻，摊开掌心，那支带着细微裂痕的流云簪静静躺在他手中，“方才……在玄真宗时，发现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裂了。”
应崇怜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与自责：“这簪子……是师哥所赠，对我……很重要。”
李渡的目光瞬间落在簪子上。
殿内，昏黄的角灯火苗似乎跳动了一下。
李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
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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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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