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着洛朝哭了起来。
或许是洛朝倒了他熬了一夜的汤药,让他觉得有些委屈,也或许是洛朝刚刚弯下腰笑着问他话时那种神态和语气让他不可抑制地轻易地就回想起了从前。
那些侵袭而来的往事,不是他奄奄一息时被带回遮风避雨的巢穴,也不是他第一回睁开眼,试图辨清主人的脸,迫切想要将他牢记在心,而是那夜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如往常昏昏沉沉趴在书案上小憩,闻到空气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他察觉到危险,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勾了他一下,然后就久久地离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就到了狐界,没有哪个狐狸认得送他上山的那个人,只知道那是一个身形高挑、气质出尘的年轻公子,腰侧挂着一柄剑,来自仙门。
狐界的长辈说他们见过许多人,没有一个人有他这般惊世的相貌,那是放在一万个人里,也能被一眼看到的惊艳皮囊。
而他身上的那柄剑,灵光熠熠,那般清冷,那般洁白,更是当世无双的一柄宝剑,没有沾过灰尘,却染过血。
最后还是灵界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认出了他。
“此剑名叫渡春风。”
灵淮被带到灵界,长老们险些没被这只一醒来就发现主人不见转而嚎啕大哭的小狐狸的眼泪给淹死,一边哄一边将往事说来:“当年四方降魔,仙门百家齐上阵,杀的那叫一个触目惊心。邪魔是除了,仙门也元气大伤,那场大战的最后,一只法力高强的邪魔逃出了法阵,吸食邪力,魔气大增,眼看着就要祸乱西南邻城,在这危急关头,一位剑士站了出来,只出了一个杀招,就了结了那魔头。他的本命剑,通身玉白,出鞘时有万钧灵力,我不会认错。”
“照您这么说,我主人是个很厉害的人?”小灵淮暂时停止了哭泣。
“不是厉害二字能简单形容得了的。四方降魔之时我没上阵,只远远地看到一眼。听闻那位春风剑主祭出的杀招极阴,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极阴是什么意思?”
“就是使用此招数对自身及他者有损,并非正道,虽然力量无穷,却也祸患无穷。”
“他杀了大魔,也会祸患无穷吗?”
“自然,世间事,讲究阴阳协调,有白,就有黑,有圆,就有缺,一阴一阳之谓道。但所谓正邪之战,要的却是东风压倒西风,天道又岂会容忍这样的道理?要消灭身怀摧毁世间万物之邪力的邪魔,自然也要一样厉害的人,用同等、甚至更强大的力量去抵消。一个降魔之战,出动了仙门百家,死伤无数,邪魔死了,那个诛灭他的英雄,又怎么会毫发无伤呢?你看如今的天下,没有妖魔横行,也不再有仙门百家,我们如今能这般幸运地活着,是多少人前仆后继地牺牲,才换来的,我们现在是笑了,可谁知道当时的人,有没有像你今天一样伤心地落泪呢?”
“我不明白,既然胜了,为什么哭?”
“因为胜利也是有代价的。”前辈这样回答他:“有争端,就会有伤亡,避无可避。那些过往豪杰、风流人物,再天资卓越,再功勋赫赫,最终也总逃不过消散,化作黄土一抔,细想怎不叫人可惜?”
听到这里,灵淮已经忘了落泪,他不能理解前辈眼中那点泛着光的追忆和惋惜,他只知道自己被抛下了,而此刻,抛下他的那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主人也会死吗?”
“这倒不是,本命剑可是认主的,剑在人在,既然此人随身携带渡春风,他多半就是那个剑主了。再说四方降魔都是多久远的事了,他当年没有死,现在太平盛世,又怎么会轻易死了呢?”
前辈仰头望着传影镜里那柄惊世的宝剑,感慨道:“都道世间好物不坚牢,世人也都当他已死了,谁能想到今时今日,竟然还能再一睹渡春风风采?可见天道也是有眼的,垂眸看世间生灵涂炭之时,或许也曾有过一丝不忍……”
传影镜里,那柄灵剑莹光夺目,灵淮却只能看到那个人,真是青松一般挺拔、冰雪一般冷艳的人物,却连面容也不给他留下,只剩身影,像是铁定了心不让灵淮看到,连法器也无法破译。
不想留下面容,是怕他以后去寻他吗?
为什么?
他不想见我?厌恶我?
他让他不高兴养了吗?
可是灵淮只认他。
那些过于生涩难懂的字词勾勒出来的往事,对于当时的灵淮来说,太过遥远,他所接触的太少,他的世界没有仙也没有魔,只有一个生下他却还没能说上话的母亲,和一个救过他性命却连面容都模糊的恩人。
他只知道这些,而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灵淮喉间梗塞,很想问问那个救下他的人为什么要抛下他,就算真的抛下他,又为什么要不告而别,连一句话也不留。
可最后这些他都没有问出口,只嗫嚅着说:“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
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想再养他,也不想再见他,灵淮也还是要问这样一句,他其实也有点灵智,他知道答案是什么。
如果他想见他的话,不论如何,是还会见到的。
“缘分未尽,就还会相见。”
前辈最后也这样告诉他。
灵淮留在了灵界。
前辈说他灵资出众,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养。白日狐一脉的幼狐离开母族是很难存活的,又弱小,又娇气,那个救下他的人,一定是耗费了大量的灵力和耐心,才会把他这样养的好。
这是由善因而得的善果。
灵淮也并非一只没有感恩之心的狐狸,他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活到再见到主人的时候,报答他的恩情。
天道真的会不忍吗?会感怀吗?倘若天道有眼,那他诚心一些,祂是不是也能看到自己的真心?
灵淮不知道……
但他愿意相信。
在那一刻灵淮立誓,要做一只善良不邪恶的灵狐,多做好事,要让天道知道那个人救下他是值得的,是一桩善缘,能得到善报。
而他和洛朝的相遇,或许也是这一切的因缘际会之下,一桩玄妙莫测的缘。
·
“怎么又哭了?”
一直到洛朝的声音在身前响起,灵淮才回过神,他提起袖子擦脸,退后几步,这会儿眼睛也不敢往他身上瞟了,飘飘忽忽说着:“谁叫你…倒我的药,你到底……是不是我主人……倒是说句话啊……?”
难道他真的认错人?
灵淮其实不大能接受自己认错人,他等了十七年,山上山下,那么多人,也不是没有长得好看的,但他一次也没有认错一个。
不过如果此刻洛朝说他不认得他,觉得他脑子有问题,灵淮也不是不能立马就把他打晕,扔出这个小屋去。
“你叫灵淮?”等了片刻,那个声音道。
灵淮点头,“怎、怎么了?”
他眼泪半干不干,眼圈又被一顿擦擦得红通通的,看上去很像是被洛朝欺负了似的,洛朝尽量把声音放轻,他不希望救自己一命的恩人觉得他是个多恶劣的人,尽管刚刚有一刻他确实是。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不希望屠戮生灵,毕竟多杀一个,他身上的罪孽就多一分。
“昨夜匆忙,未来得及好好问候灵淮公子,还请不要见怪。”洛朝到桌案前,给铜盆换上了清水。
“不怪我……”灵淮还担心他发现自己是狐狸,觉得自己怪呢。
洛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道:“过来。”
灵淮愣了愣,朝他走了过去。刚刚灵淮哭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发现洛朝刚才出去了一小会儿,原来是给他准备热水去了。
洛朝拧干一截毛巾,递给灵淮,继续道:“昨晚刺杀我的人,小公子可都看见了?”
灵淮擦着脸,还在吸着鼻涕,被泪沾湿的睫毛一绺一绺的,一张哭过的脸也怏怏的,像哭累了,没什么精神。
“他们都蒙着脸,没太看清。不过你放心,我救你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死绝了,我探过气息了,你不用担心他们会追过来。”
洛朝轻微挑了挑眉。
“是吗?”
“嗯。”灵淮道:“话说回来,他们都是谁啊?为什么要拼了命的追杀你啊?”
他还没有见过那么吓人的场面,一个二个,下的都是死手,多大仇多大怨……
“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洛朝垂着眼睛,又把灵淮的手拉过来,浸在了水里。
“我是苍琅洛氏子弟,在北疆……你应该听过我父兄的名字,我父亲是镇远大将军洛逐岸,二十五岁以战功封侯,我兄长名叫洛霄,是三年前峙水一战的主将。熙和十五年,我十三岁,跟随父兄上了战场,今年已经是第十年了。苍琅城地处雁北要塞,从我记事起,前线就一直在打仗,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战争……战争是很残酷的,每一天都在死人,好多人其实都不是苍琅人,为了打仗,抛妻弃子来了军营,有些人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家,到死也没能再回去。熙和二十二年,北方大寒,北疆出现了大范围的雪灾。”
说到这里,洛朝顿了一顿,神色也露出了一丝温柔。
“为了大家不被冻死饿死,我娘带着城内的妇孺老弱连夜赶工将士和百姓御寒的冬衣,四处寻找囤积冬粮,还是不够,我大嫂又赶去陵城借调……”
寒冷的天气持续了很久,前线的战事也持续了很久,终于,边境的战报传回来,一夜之间,胜利的消息驱散了阴霾。
灵淮原先冻得红肿僵硬的手在温水里回温,变得柔软莹润。
他静静地听着,忍不住道:“你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呢。”
洛朝笑了一下,有些落寞地,“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厉害。”
“怎么不算,是你们守护了苍琅城。”
灵淮很少下雁山,对人间事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洛朝为什么要和他讲起这些,但尽管他不是椋人,听得半懂不懂,也是知道对于任何一个生灵而言,守护同胞,守护家园,是刻在心底里的本能,而他们的守护,是会被每一个族人牢记于心的。
洛朝看上去却没有轻松一些。
“死了很多人。但是战事还是没有停歇,就像是梦魇,死了的椋人解脱了,活着的椋人仍旧困在其中。直到熙和二十四年,圣上下令,要边军按兵不动,不准再出击戎人,他们派出了使臣,要和戎人谈判议和。”
“议和是好事啊,”灵淮很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那你们议和成功了吗?”
“是好事,却不是易事。要是议和真的那么简单,我们也不用苦苦打这么多仗了。”
看来是失败了。
所以战事仍然没有结束,而洛朝,也仍然要守在苍琅城。
“那那些要杀你的人,是入侵的戎人吗?”
洛朝冷笑着道:“我倒希望是戎人,可惜不是。”
“不是戎人?那会是谁?”难道大椋境内,还会有人想杀洛朝吗?
“当然是那些看不惯我的小人了。”洛朝这时候语气轻松了一些,他看灵淮一张小脸沉重,一脸听进去了的样子,不知怎么,实在好笑,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
灵淮没防备,被这么不轻不重一弹,紧蹙的眉眼舒展开,也不恼,继续问道:“小人?什么小人?是你得罪过的人?什么人啊,他不知道你干什么的吗?竟然对你下死手。你怎么都不小心点,防着他们点呢?”
“都说了是小人了,小人想杀你就杀了,哪管你是做什么的,再说了,小人要害一个人,是你说防就能防得住的吗?”
洛朝把目光放在灵淮身上,放缓语气又道:“我倒是想防你,把你的药倒了,你还哭呢。”
灵淮没想到洛朝就这么水灵灵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顿时又恼又囧,他像被突然戳了一下,戳掉了底气,一时间不说话了。
“小公子。”洛朝叫了他一声,把他的魂又叫回来,灵淮对上他漆黑的眼,那双眼不笑的时候阴沉沉的,笑起来却含了星星似的,很有迷惑性。
“虽说我是个只知道打仗的,不过毕竟长在侯府,谨慎惯了,倒掉你的药,也是我在外面不轻易进食的缘故,还望小公子能够见谅。”
显然,他不打算追究灵淮流泪的深层原因,也不想追究灵淮看着自己的那双眼下藏着什么人,他情愿把一切归结于是自己倒了灵淮的药,才让他哭得这样伤心。
“不是什么大事。”灵淮赶紧道:“我也不是故意哭的……”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有点焦急,又怕洛朝觉得他怪异,磕磕绊绊地,“我”来“我”去,没好意思讲自己认错了人。
“我知道。”洛朝又道:“你是太担心我了,怕我在你面前死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灵淮简直尴尬得无地自容了。
洛朝见他脸都涨红,他还没见过这样不经逗的小孩,实在有趣得很,不禁笑了起来。
“你、你不准笑。”
“好,我不笑。谢谢小公子关心我,还救了我一命,按理说,我要留下来报公子的大恩才好,只是边地战事瞬息万变,一刻耽误不得,在下不能久留,怕是要先与小公子辞别了。”
“你要走了?这么着急?”
说是洛朝着急,实际上却是灵淮表现得更着急,他像是脑袋嗡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刚刚洛朝说了那么多,灵淮后知后觉才发现,洛朝并不可能是他要找的人了。
尽管眼前的这个人,穿和他主人一样合身的衣裳,有着和他主人一样的语气和气息,是灵淮第一眼见就合了眼缘的人。
怎么办?要放弃吗?承认他的直觉出了错,洛朝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主人,一个凡人,纵使出身不凡,终归是一个凡人。凡人没有修为,没有灵力,也没有一把叫做渡春风的剑。十七年前,甚至还只是个小少年。
可是灵淮从他身上得到过希望,那一点希望如镜中花,水中月,纵使渺茫得几乎看不见,实际上也根本就触碰不到,却是灵淮这十七年以来,碰到过的最接近的、最好的了。
他得到就不想再放开了。
灵淮愣愣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洛朝不是他主人,他也就要走了,他们只相处了一天不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灵淮却一点儿也不想让他走,他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冲动,想挽留他,想把他一直困在身边。他知道如果放这个人走了,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要怎样才能留住他呢?
灵淮想不出来办法,到最后,只好说:“那我跟你一起下山吧……你伤还没好,万一又碰上仇家就不好了。”
几乎是有点请求的,他抬着眼皮,恳切地看着洛朝。
就算是镜花水月,也比没有的好。
洛朝似乎是在思考,他在灵淮的目光下不知道想了什么,像是斟酌着要如何推辞,视线落在被灵淮攥着的袖口上。
灵淮连忙放开了,又保证:“你放心,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担心你。”
洛朝似是叹了口气,道:“会不会太过劳烦?”
“不劳烦…一点都不劳烦!”灵淮赶紧接上,像是生怕洛朝下一秒就后悔了。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再说了,他迟早也是要下山找主人的,洛朝身上有他主人的气息,他不想放过洛朝,虽然现在离真正的成年还有点距离,但他如今也是一只能救人命的狐狸了,洛朝是他的机缘,错过了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准备什么时候下山呢?”他又去翻箱倒柜,“你好久没吃东西,我得准备点吃的在路上……你放心,我不会下毒的,你要相信我,我都救了你怎么会害你呢。到时候你可以看着我,我吃完你吃,这样总安全了吧?”
他殷勤得很,洛朝莫名觉得好笑,他摇摇头,看向外头白茫茫一片的山道。
雪已停了,看上去是个好晴日。
洛朝久被尘世浸染的心,因为这片刻的抽离,难得有了一丝的安宁。他在檐下站立着,默默无言,像只是静心欣赏这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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