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鱼皱了下眉头，“主办方为了吸引人气还打出了假面集会的噱头，结果去了以后就是看了一段影像，听一些会员轮流上去讲自己成功控制梦境走向的经历。”
“我当时觉得无聊，全是臆想没有干货，后半程没有参加，提前遛了。”
“之后回到宿舍，正常洗漱，睡觉，”沐鱼再次停顿，她的脸色不是很好，“这是我清醒的时候最后的记忆。”
切实发生过的梦境集会，在校时曾经参加过的假面舞会，以及的确有进行过的有关‘行为分析’的系统性学习。
还有——异世界。
出口皆为真实，心率平稳，脑波如常，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就算最精密的测谎仪来了也只会得出这个结论。
问题是，对面并不是测谎仪。人类是个复杂的生命体，自带的测谎机制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且十分容易受到干扰项的影响，比如情感，比如信仰，比如经验，比如直觉。
想要他们相信或勉强信一点自己的叙述，前提是对方对自己有最基础的信任，或同理心。
可惜这点很难判断。
怀疑的种子如果从一开始就存在，那么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会先打个问号。
沐鱼眨了下眼。
假如这两个人的接下来动向只是问号而不是全盘否定，那么她之后的路会好走很多。
她想起来了，关于梦境，以及她的——任务。
——————
“我是这么想的，”沐鱼端出了自己曾经做答辩时的态度，“根据已知事实进行分析……”
魇鬼，无色无形，以噩梦与恐惧为食，常寄宿于怨气与魔气之中。
“有梦境，就有做梦的主体，”沐鱼示意了一下周围，“这里，我们暂时称其为第一层梦境，二位作为这层梦境的客体在这层梦境只有参与权没有控制权，额……”她停了一下，“我这么说，你们能理解吗？”
三人再次坐成了三角。
介于他们相互之间初步达成了——脱离此地——的共识，两方心底里有没有猜忌暂且不提，姑且算是坐下来开始一起和乐融融的推进度。
仙剑宗一方的难点在老头，或许还要再加上名为平澜阁的buff；沐鱼一方的难点……其实也是老头，她和老头绑的太近了。
该如何将自己‘不知情’‘无辜被卷入’‘只想快点醒来’的人设自然的，不刻意的传递出去？
明山柒在心底重复了一下什么‘主体’‘客体’，什么‘使用权’‘控制权’，内心啧啧两声，光冲这话语间的行文区别，对方口中的‘我不是此界之人’已有了足够充分的佐证。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只是听感实在古怪。
“若依姑娘所言主体客体，姑娘自己在这里又该被归入哪个体呢？”
沐鱼答道，“主体，但不完全。”
她解释了一下，“以我个人的感官作为参考，我可以对第一层梦境的部分事物，严格来说是距离我较近的事物进行干涉和控制……”
沐鱼摊开手，想象一个雪球，雪球瞬间出现，“像这样，之前的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都是无意识干涉，直到看到并察觉到还有另一个世界，进行了第一次主动控制。”
老头将她拉入了幻境的世界，她便以自己所见既为客观事实作为无意识的参照。比如扶墙走，其实对她来说是真实的第一层梦境中墙早就没了，但在她自己的无意识干涉下，她摸到了墙，而她认为自己摸到的就是幻境世界中的墙。再比如她在合并图层成功后试图意念关门，干涉成功，但真相掩藏在了幻境‘未关门’的状态下，她以为干涉失败，于是第一层梦境中合上的门重新开启。
“如果梦境主体对自身梦境的控制是绝对的，而我作为一个意外加入的主体，只能进行部分干涉，在远离后相应干涉也会重新恢复本来面貌，”不然就她之前满村摸墙走的行动轨迹来看，第一层梦境的废墟不该是这么个布局，“现在的问题是，谁是第一层梦境真正的主体？”
明山柒听了这么一大串绕脑子的话，头晕，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刚入宗门时赶晨课的日子。
试监抬手拍了下走神的明山柒的后脑勺，“醒醒，答题了。”
明山柒：？
试监扫了眼沐鱼，示意在问一遍。
沐鱼很配合，甚至还换了个问法，“第一层梦境是谁的梦？”
明山柒：……
什么主体客体，抓住魇鬼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他迟疑的转头看向了重归安静的村长。
试监啧了一声，啧的明山柒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试监问沐鱼，“你觉得呢？”
沐鱼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更倾向是……集体梦。”
试监：……
试监叹气，对着明山柒的后脑又来了一下，“看看，还不如人家外来的小姑娘！”
沐鱼：……
倒也不必如此。
“我在这里已经一百零一天了……”
试监斜她一眼，“你真正清醒到现在有几天？”
明山柒在一边默默插言：“捉到那魇鬼秘境就会关闭，我弄清楚这些做什么？”
“……也是，”试监蹲了一下，点点头，他看向沐鱼，“既然如此，你弄清楚这些又是要做什么？”
沐鱼：……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
许是被她这副噎到的表情愉悦到了，试监微微侧开脸回避视线。
明山柒咳了两声，“嗯……我师侄二人还不太熟悉，”不太熟悉，配合有瑕疵，戏就显得怪怪的，“争取下次自然些。”
沐鱼：……
行吧。
“为了醒过来。”——她说。
“如果这个梦境消失，或许我就能回到自己的梦里，回去，然后醒过来。”
两人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明山柒微微叹了口气，“抱歉。”
沐鱼抿了抿嘴，“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顾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你们大概做不到，但我还是要说，”她看着面前两人，“请你们在预设我的立场的时候，不要把我放在一个居心叵测的阴谋者的位置。”
“我想醒过来。”
“我想回家。”
“我只是想回家。”
与之前那次故作委屈的样子不同。完全不同。
平直的叙述代表着发言人正在竭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情绪，略微颤抖的尾音打着璇儿，消失在空气中。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
过犹不及。
沐鱼在内心默默读秒。
时间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主动转移话题，“接下来我们说第二层梦境，或者也可以称它为幻境。”
尚在和内心升腾而起的愧疚感做斗争的试监并明山柒：……
情绪跨度太大，他们一时有些跟不上。
沐鱼已经在继续了，“……依照之前的逻辑，幻境作为作用于个体上的认知改变效果，本身同样应该具备一个主体，结合明山哥哥之前的经历来看，这个主体究竟是谁，其实已经很明朗了。”
——啊，不是长篇大论，太好了。
明山柒暗自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眼前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姑娘端着脸输出的时候，他总有一种早课讲师当面的感觉，就是那种——考核不过就会罚抄，拒不认罚就会告师尊的无力感。
明山柒再次将视线投注一边沉默的村长。
试监叹道：“你要是我宗门弟子，仅这观一隅而知万方圆的眼力与心力，足可扬名天下了。”
沐鱼：……我要那扬名天下干什么？
没点点用的。
“此方秘境之内种种，恐怕你已尽皆参透，”试监顿了顿，接着道，“我也不瞒姑娘，世有‘腥风起，平澜出’一说，这并不是夸大其词。且如今秘境中尚有变数，你又与那人有许多牵扯，是以，在诸事明了之前……”他忽然起身，对着沐鱼抬手一礼，“……在诸事明了之前，我不能放姑娘离开。”
在仙剑宗二人眼中，沐鱼就是个身无灵力的凡人。之前的爆炸也好，什么合并图层也好，在他们看来，前者起因于沐鱼重拾记忆挣脱束缚，后者则源于那阴阳双符。
其实沐鱼那些话，他们已经信了一半。
身无灵力的凡人能做些什么呢？
或许……那老小子还真的是为护住这一缕无辜的灵魂。
只要……
“……我明白了。”
试监被打断了思绪。
沐鱼也已经站了起来，“去找老头吧，他大概什么都知道。”
给了他们充足的交流时间没有过来打扰，给了她自己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去记起自己是谁。实力成谜，来历成谜，真实目的依旧成谜。
沐鱼想起了老头曾说过的那句话——是人都有名字。
一个很明显的提示。
他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她垂下了眼，敛住了眼底的锋芒。
——————
劲装女子此时正在村外的林间穿梭。她已经被困在这林里有些时候了。魇鬼拟造幻象的本事一流，已害她吃了不少闷亏。如今师弟与自己中途失散，试……师兄也不知踪迹，落单使劲装女子内心有些不安。
放眼望去，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劲装女子以剑试路，认准一个方向疾行——就算走反了，总有摸到秘境的边缘的时候，到时在再折返便是。
没有办法，那就用笨办法。
她横竖走不出去，便觉得魇鬼的重心姑且算是放在自己这里，约莫是为着之前那一剑而怀恨在心。
这样也好，她这里受挫，师弟那里就能安稳些。
劲装女子正疾行间，耳畔忽听闻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心中冷哼一声，丝毫不为所动。
终于不藏了吗？
她听声辩位，很快锁定了声音出现的位置，毫不犹豫一剑刺出。
只听‘当’的一声冷兵器相接的声音——什么人接住了她的剑。
劲装女子正欲变招，眼前景象忽的一暗。她微眯起眼，转攻为守，跃后半步，看清了眼前人。
“师妹，是我！”
的确是师兄的脸和声音。劲装女子目光一转，看向了眼前人手里的剑——也的确是师兄的剑。
……
她没再继续出手，却也没靠近，反倒是又退后几步，警惕的看着眼前三人。
明山柒：……好家伙，这是被骗的狠了，草木皆兵了。
“师妹，真是我，”明山柒指了指身边的人，“这位是执律堂长老，另一位你应该有印象，虽然她长的属实快了些……”
见劲装女子依旧满脸不信，明山柒暗暗叹了口气。
话锋一转。
“还有……年初时你与泽熙偷偷抓了千锻峰的灵鸟烤，结果还没吃到嘴里就被雷川师叔抓了个正着……”
劲装女子一愣，紧接着脸瞬间爆红，她眉头紧皱，嘴角抽搐。
明山柒觑了眼她的脸色，接着道，“两年前你筑基时……”
“那还不是因为你跑去通风报信！”
围观了一会儿的沐鱼：嗯……
同围观了一会儿的试监：嗯……
劲装女子：……
这下好了，不光是脸红，她现在整个人红的像煮熟的螃蟹。
明山柒轻笑一声，不再继续揭短，“现在信了么，小红？”
劲装女子：……
“都说别喊我小红。”
“好，好红玉，好师妹，该收剑了？”
红玉银剑一甩，收剑入鞘。确认了人没问题，满腹的疑问霎时间涌了上来，“你究竟去了哪里，我们……”她突然一顿，视线迟疑的看向明山柒身侧二人。
一男一女，男的没见过，女的有点眼熟。
试监……
脸色变幻间，红玉似有所悟，忽然抬高音量，“不好！师弟他……”
明山柒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急，我们这就去寻他。”
红玉赶忙说，“他身边有个人，自称试监，是……”
试监打断了她的话，“人家可没自称试监，是你们主动喊的。”
红玉一愣。
红玉回忆。
红玉又开始有红温迹象。
“好了，先找人。”试监不欲多废口舌，举步就走。
师兄妹二人赶忙跟上。
紧绷的神经陡一松懈，红玉这才注意到试监手里还拎了个异化人，也才注意的自己原来就在距离村子的不远处。这种将人送出幻境的能力……她看向被师兄带着的那位姑娘，刚好对上了对方好奇的看着她的眼睛——原来是她。
之前的外表是伪装？
她究竟是谁？
一肚子疑问没有解决，又迎来了好多问题。红玉有心想问，又知此时不是时机，只能忍住。
众人疾行一会儿，终于到了目的地。
在能够使用灵力的废墟梦境里，老头那外放的灵力在仙剑宗诸人的感知内可不要太明显。
这老小子，就是故意的！
试监有种一举一动都在他人计算之中的无力感，却又无可奈何。
技不如人，你待怎地？
忍着吧！
——————
是小医馆。
众人并未直接过去，而是先停在了不远处。
试监叮嘱沐鱼：“待会儿要是比斗起来，烦请姑娘护一护我这两……三个师侄。”差点忘了，里头还有个崽子。
沐鱼有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但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做到干涉……”其实基本已经肯定能做到，但这个时候没必要说这些。
“不，我的意思是……”试监郑重的对沐鱼道，“我的意思是，他不会伤你。”
“师叔！”
沐鱼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明山柒忽然出声。
明山柒眉头紧皱，明显并不赞同。
“师叔，我……”
“住嘴！”试监低斥一声，“吾乃执律堂问戒长老，亦是你们的试炼监察。本宗律，试炼塔内秘境若遇险情，试监可便宜行事，弟子不得违抗！”
他说完，又对着沐鱼一礼，直揖到地，“若姑娘应承，此后无论发生何事……”
“何故如此愁眉苦脸？”
试监的话没能继续。
老头出来了。
——————
明明是同一张脸，明明是同一把嗓音。
沐鱼想起之前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悄悄给老头贴过的标签。什么芝兰玉树，风度翩翩，还龙行虎步，威风凛凛。不对，都不对。
他太特别了。
得用霁月光风，得用渊渟岳峙。
沐鱼心下微沉。
能拥有这等气度与气势的人……
试监在对方出声的瞬间就收敛了神色，他立在原地，“阁下终于玩腻了？”
老头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他真的很擅长无视人，做的十分自然，仿佛那儿就是什么人都没有一样。
沐鱼又想起自己之前什么都不记得时试图用其他方法与他交流的场景了。
只能说，还好失忆的她是个情绪稳定自己和自己玩儿也会很快乐的宝宝。
老头走了过来，顶着明山柒的脸，走的稳稳当当。他无视了仙剑宗戒备的三人，来到沐鱼面前。
“怎么落下一个？”他的手在沐鱼头顶轻轻拂过，沐鱼体型趋近正常后便随意绑在马尾上的木牌瞬间多了一个，她的发根微微一沉。
沐鱼一愣，她摸向自己腰间——不见了。原本别在腰带上的木牌，不见了。
这才是真正的隔空取物。
老头拍了拍沐鱼的脑袋，一如她体型还是小孩子时那样，“带好，现在还不是摘的时候，”说着，忽然想到什么，笑容大了一点，“就算实在想摘，也只能摘一个，玩一会儿，就带回去。”
“记住了吗？”
沐鱼浑身不自觉的紧绷。
耳畔响起一声轻笑，“怎么忽然开始怕我了？”
这话说的。
沐鱼：“我以前什么都不记得。”
“嗯，做梦就是这样。”
“我现在想起来了。”
“是吗？”老头又拍了拍你的脑袋，被你伸手拦住了。
他又笑了一声，收回了手，似乎是很满意你的态度，“这样才对，不必怕我。”
沐鱼：“……你在拖延时间。”
“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时间还没到。”
沐鱼：……从这人嘴里套出半句能落地的话，都是谈判专家尽力局。
很多时候，实力是答非所问和莫能两可最好的伴侣，此人明显深谙此道，且的确有那个资本。
难搞。
但对话不能就此结束。
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要怎么样才能回去？
不，不对，不能这么问。
这个时候，如果遵从本心……
“……你是谁？”
“嗯……你的老头？”
沐鱼——想摸武器的手蠢蠢欲动。
自己做的死，终于还是还了回来，回旋镖都不带这么快的。
似乎是看出沐鱼的无语，老头又笑了一声，刚要抬手……
沐鱼面无表情，“不许摸头，摸头长不高。”
“原来是还需要长高的年纪。”老头感概。
沐鱼内心——可不，她还是个宝宝。
仙剑宗等人围观二人一通貌似有什么又感觉没什么的对话，都没插言。这人明言拖延时间，不妨就再等等。
这个等人里不包括红玉。
红玉听了半天二人的对话，终于还是没忍住。
她抱拳一礼，“这位前辈，不知我那师弟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老头没理她。
他真的，真的很擅长无视人。试监尚且还能得他一瞥，红玉却是连一瞥也分不到。想他们一行三人齐心调查魇鬼的经历尚未过去多久，那个有问必答（乱回）的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不在这里。
红玉并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她提高音量，欲要再问，一左一右两人扯着她的袖子将人拽的猛然后退两步。
这个时候，沐鱼开口了，“他们师弟在里面吗？”
“在。”老头回道。
“还……活着吗？”
“活蹦乱跳，”老头挑眉，“怎么，在你心中，我原来是个魔头形象？”
沐鱼：……
她撇了下嘴，“不是。”
那边红玉得了回答，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险些闯祸，可……这位前辈，恐怕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去问？
只是看着试监和师兄二人谨慎的态度，红玉意会事情并不简单。她不知全貌，一次冒进已是极限。于是屏气凝神，不再开口。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一行人就这么傻站着干等，除了老头没有人知道他口中的那个‘时间’什么时候到，到了以后，又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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