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龟与方舟
洪水不是慢慢涨起来的,它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人类文明的琉璃外壳。上一秒还是车水马龙的黄昏,下一秒,浑浊的、裹挟着城市残骸的巨浪就吞没了地平线,填满了整个视野。哀嚎被淹没的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这颗蓝色星球就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墨绿水面。
我是在船上的最高观测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脚下这艘被命名为“方舟”的巨舰,是人类最后、最渺茫的赌注。冰冷的金属栏杆硌得掌心生疼,指甲抠进去,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很快又被皮肤下的血液冲淡。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水汽、钢铁的冰冷,还有一种更深的、挥之不去的腐烂气息——那是旧世界彻底死亡的味道。
“林深,”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强行压制的疲惫,像绷紧的琴弦,“第七次深层水样分析结果出来了。和之前一样,没有发现任何‘源头’衰减迹象。”
我转过身。江屿站在几步开外,白大褂的下摆沾着几块深色的污渍,不知是试剂还是油污。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电子数据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如今像蒙了一层灰翳的玻璃珠,倒映着窗外那令人绝望的、一成不变的墨绿色死水。
“知道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次失败的分析报告,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剜一下。
船上死寂得可怕。曾经满载顶尖科学家、工程师、基因库管理员的巨大空间,如今只剩下空洞的回响。绝望像一种无声的瘟疫,比洪水更彻底地侵蚀了这里。先是李教授,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生态学家,在一个清晨被发现用数据线把自己吊在了实验室的横梁上,身体随着船体的微晃轻轻摆动。接着是负责动力维护的王工,他把自己反锁在引擎室,启动了一次注定失败的过载试验,猛烈的爆炸只留下舱壁上焦黑扭曲的残迹。更多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或是彻底陷入疯狂的低语,在走廊里游荡,对着墙壁喃喃诉说早已沉入水底的亲人名字。他们的眼睛,和窗外的大海一样,是空洞的、吞噬一切希望的墨绿色。
最后,只剩下我和江屿。这艘巨大的钢铁坟墓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沉重的呼吸,以及日复一日、徒劳无功的仪器嗡鸣。我们像两头困兽,被无形的绝望围猎,只能背靠背,用彼此身上那点残存的热度,抵御这无孔不入的冰冷。
“吃点东西。” 深夜,或者说是永恒的、只有昏暗应急灯照明的“船内时间”,我推开他实验室的门。他蜷在巨大的全息星图前,屏幕上幽蓝的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石膏像。桌上放着的营养膏原封未动。我把加热过的另一管塞进他手里,触到他冰凉的指尖。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抬起头,眼底有来不及掩饰的、尖锐的痛苦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麻木覆盖。“……谢谢。” 他声音沙哑,接过营养膏,机械地拧开盖子,却迟迟没有动作。全息星图在他身后无声旋转,无数光点冷漠地闪烁,那是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江屿。” 我按住他微微发抖的肩膀,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必须找到。”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还是在给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信念打上一针强心剂。
他肩膀的肌肉在我的掌心下绷紧了一瞬,然后缓缓松懈下来,像一张被拉得太久的弓终于松了弦。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些遥远的、虚幻的光点上。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任何一点重量了。
寂静像墨绿色的海水,无声地涨潮,淹没了一切细微的声响。先是那些彻夜运行的、模拟洪水消退的巨型服务器阵列,它们低沉的嗡鸣不知何时彻底沉寂下去,只留下冷却管道空洞的回响。接着,是走廊深处,那些曾经属于动力维护组的沉重金属撞击声,也消失了。连最后几个在角落里喃喃自语的疯癫同事,也失去了声息。
整艘“方舟”,真正意义上,只剩下了我和江屿两个人。这艘人类最后的孤岛,空旷得令人窒息。巨大的舱壁反射着我们失魂落魄的影子,脚步声在金属通道里回荡,清晰得刺耳,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们依旧按部就班地活着,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起检查着那些早已注定失败的实验数据,一起维护着维系生命的基础系统,一起在狭窄的餐厅隔间里,沉默地吞咽着粘稠的营养膏。沉默像一道厚厚的冰墙,横亘在我们之间。有时,我能捕捉到他投向我的目光,不再是疲惫和绝望,而是一种陌生的、被某种巨大执念烧灼得近乎狂热的专注。那目光扫过我的脸,最终总会落在我腰间的识别卡上——那是通往核心基因库的唯一权限钥匙。每当这时,一股寒意就会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
直到那个深夜。规律的、从下层机械库传来的金属摩擦和焊接声消失了。一种过于死寂的安静让我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床铺,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幽灵一样潜入通往底舱的维修通道。
浓重的机油和金属粉尘味扑面而来。通道尽头,厚重的防爆门虚掩着,刺眼的白光从门缝里泻出。我屏住呼吸,凑近那道缝隙。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大脑。
巨大的、本该装载着备用引擎模块的空间,此刻已被清空了大半。原本属于“方舟”船体骨架的坚固合金梁,被野蛮地切割、拆卸下来。它们扭曲着,以一种违反工程美学的姿态,被焊接、铆接在一起,在空旷的地面上,勉强构成了一个巨大、粗糙、充满暴力美学的金属框架——一艘小型星际飞船的雏形!框架周围散落着切割器、焊枪,还有从其他系统上拆下的、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部件。
江屿就在那框架的中心。他背对着我,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紧绷的小臂肌肉。他正奋力将一个明显是从主生命维持系统上拆下的循环泵核心,往那粗糙的框架上安装。动作粗暴而专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我猛地推开沉重的防爆门,金属门撞击舱壁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惊雷。
“江屿!” 我的声音撕裂了空气,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颤抖。
他像被电击般猛地转过身。脸上布满汗水和油污,眼睛在刺目的白光下布满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狂乱的火焰。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被撞破的决绝和……**裸的疯狂。
“你在干什么?!” 我指着他身后那个丑陋的钢铁怪物,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调,“你拆了什么?主结构?!生命维持?!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看着我,胸膛剧烈起伏,沾满油污的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头。那两簇火焰在他眼底熊熊燃烧,烧掉了最后一丝属于“江屿”的理智。
“干什么?” 他嘶哑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舱室里回荡,刮得人耳膜生疼,“我在找活路!林深!我在找一条真正的活路!不是像老鼠一样困在这口铁棺材里等死!”
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狠狠戳向头顶,仿佛要戳破那厚厚的金属甲板,戳破外面那无边无际的死亡之海。“你看不见吗?!这水!它不会退了!永远都不会!我们所有的实验都是狗屁!是浪费时间!是在给自己挖坟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歇斯底里的绝望,“留在这里,就是慢性自杀!就是懦夫!”
“那这个呢?!” 我指着那个简陋的框架,巨大的悲愤几乎将我淹没,“用拆掉方舟的骨头和内脏拼出来的破铜烂铁?它能飞多远?能带几个人?!江屿,你清醒一点!这不是希望,这是自毁!是拉着全人类最后一点火种陪葬!”
“陪葬?!” 他像是被这个词彻底点燃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眼赤红地逼视着我,“总好过在这里腐烂!至少……至少我努力过!我试过!”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执拗,“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要抓住它!去别的星系,别的星球……只要还有一块陆地……”
“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打断他,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那还是家吗?江屿!你告诉我!那里有地球的土壤吗?有我们熟悉的阳光和风吗?我们带走的基因,在那样的环境里,有几成能活下来?生根发芽?重新建立一个……‘家’?” 我逼近他,直视着他眼中那片混乱的火焰,“你心里清楚,这根本就是一场必死的豪赌!你只是在逃避!逃避眼前这片洪水!逃避我们注定要面对的、重建家园的责任!”
我的质问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疯狂燃烧的火焰,只留下灰烬般的空洞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身后冰冷的、粗粝的飞船框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垂下了头,肩膀垮塌下去,刚才那股疯魔般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抽空灵魂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舱室里交错。
就在我以为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他猛地抬起了头。眼底那片灰烬里,陡然爆发出一种更加危险、更加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那光芒像淬毒的针,直刺向我腰间!
“责任?家?” 他嘶哑地重复着,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近乎狰狞的笑容,“林深,你总是这么天真!这么……愚蠢!” 话音未落,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不是扑向我,而是猛地扑向舱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闪烁着绿色运行灯的应急控制台!
“你休想!”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冲了过去。那是基因库核心舱的独立维生系统控制终端!一旦被他强行关闭或者注入破坏指令,维持着数百万物种胚胎和种子活性所需的极端低温环境将在几分钟内崩溃!人类文明最后的重建希望将彻底化为乌有!
我们撞在了一起。身体与身体,骨骼与骨骼,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布局,动作也更狠辣。他用手肘狠狠撞向我的肋下,尖锐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动作瞬间迟滞。他趁机伸手,五指如钩,直抓向我腰间的识别卡!
“拿来!”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做梦!” 我咬牙忍住剧痛,死死攥住他伸向识别卡的手腕,另一只手试图去格挡他另一只抓向我咽喉的手。我们在冰冷的地板上翻滚、扭打,像两只争夺最后一块腐肉的鬣狗。油污蹭满了衣服和脸颊,拳头砸在对方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次撞击都带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绝。
“放手!” 他嘶吼着,额头青筋暴起,眼中是彻底的疯狂,再无半分昔日爱人的温情。他猛地屈膝,用膝盖狠狠顶撞我的腹部。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钳制他手腕的力量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瞬。就是这一瞬!他眼中凶光毕露,另一只自由的手不再攻击我,而是猛地探向旁边散落在地的工具堆!指尖精准地抓住了一把沉重的合金扳手!
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了我的神经。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在他抡起扳手,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我太阳穴的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理智!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左手猛地向上格挡,同时身体向侧面竭力翻滚!
“砰!”
沉重的闷响。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扳手没有砸中我的头,却因为我的格挡和翻滚,巨大的力量带着惯性,狠狠砸在了他因用力而暴露出来的右侧太阳穴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江屿抡起扳手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他脸上那狰狞的疯狂、不顾一切的凶戾,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猛地瞪大到了极限,瞳孔先是剧烈收缩,随即,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涣散开来。
高举扳手的右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沉重的合金工具“哐当”一声砸在金属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巨响,滚出老远。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我僵硬地躺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下的身体遮蔽了头顶刺目的照明灯光线,阴影笼罩下来。
“噗通。”
沉闷的声响。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我旁边的地板上,侧躺着,脸朝向我。
额角太阳穴的位置,一个深凹下去的、不规则的恐怖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涌出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那颜色刺目得惊心,是浓稠的暗红,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温度。血液迅速在地板上蜿蜒开来,像一条条贪婪的、寻找归宿的暗红色小蛇。
他涣散的瞳孔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光,茫然地“望”着虚空,或者是我。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吐出一小股带血的泡沫。
然后,那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了。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沉重,压得人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孤独。
我像一尊被冻结的石像,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无法动弹,无法思考。视线凝固在他脸上,凝固在那片刺目的暗红上。那血……好红……红得灼人……红得像是要烧尽这世间仅存的一切。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直到一股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温热液体,缓缓漫延过来,浸透了我肘部的衣物,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触感。
这触感像一道电流,猛地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呃……啊……” 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我触电般猛地向后缩去,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撑起身体,踉跄着站起来。粘稠的血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手印。
我不敢再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不敢再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巨大的、冰冷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恐惧和绝望,如同窗外那无边无际的洪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像溺水的人,徒劳地张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呛入肺腑,引发一阵剧烈的干呕。
逃!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舱门,手脚发软,几次险些摔倒。推开沉重的防爆门,冲进昏暗的通道,然后发疯似的向上跑。冰冷的金属楼梯硌着脚底,通道两侧紧闭的舱门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我这个唯一的、仓皇奔逃的活物。
不知跑了多久,肺部像着了火,双腿沉重如灌铅。前方出现一道向上的垂直梯。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爬上去,用力推开顶部的密封盖。
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趔趄。
我爬上了最高层的甲板。
外面,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墨绿色死水。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厚重云层压在水面上,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没有风,水面平滑得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翡翠,倒映着同样死寂的天空。世界静得可怕,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濒死的喘息声,在这绝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江屿……” 我靠在冰冷的船舷上,身体顺着金属壁滑下去,瘫坐在冰冷的甲板上。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我的心脏。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在眼前疯狂闪回:他眼中最后熄灭的光,额角汩汩涌出的血,身体倒下的沉重……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在这绝对死寂的世界里炸开,尖锐得仿佛能撕裂铅灰色的天幕。我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试图用□□上的疼痛压过那啃噬灵魂的剧痛和铺天盖地的恐惧。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混合着不知何时蹭上的油污和血渍,留下冰冷的痕迹。
是我杀了他。
那个在漫长绝望的黑暗里,唯一能和我背靠背取暖的人。那个曾经在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笨拙地替我包扎实验划伤手指的人。那个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用沉默的拥抱给予支撑的人……被我亲手,用一把扳手,砸碎了太阳穴。
为了什么?为了那些冷冰冰的基因样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重建家园的幻梦?还是仅仅因为,我们都被这无边的绝望逼疯了?
巨大的悔恨和冰冷的孤独感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蜷缩在冰冷的甲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死水和脚下这艘巨大的、漂浮的钢铁坟墓。而这座坟墓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活物了。
孤独。无边无际的、足以将人逼疯的孤独,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渗透进每一个毛孔,冻结了血液。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悲恸几乎要将我彻底压垮、碾碎的时候——
脚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沉闷的震动。
不是船体随着水波的自然晃动。那感觉……更像是什么极其庞大、极其沉重的东西,在深深的海底,翻了个身?或者……缓缓苏醒?
震动感在加强。
起初是微弱的、有节奏的搏动,像是沉睡巨兽缓慢的心跳,透过厚重的钢铁船体传递上来。接着,搏动变得清晰而有力,整个脚下的甲板都开始随之微微起伏,像一张巨大的、被无形之手拨动的鼓面。
我惊愕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四周。死寂的水面被打破了!以“方舟”为中心,一圈圈巨大的、规则的涟漪正迅速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撞击着远处铅灰色的天际线。水面不再平滑如镜,而是开始不安地涌动,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隆隆”声。
震动越来越剧烈!
整个“方舟”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巨大的钢铁结构在扭曲、在震颤!固定缆绳发出刺耳的崩裂声!我死死抓住船舷冰冷的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被这剧烈的颠簸抛起又落下。
突然!
脚下的甲板猛地向上拱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力从船底深处爆发!仿佛大地在抬升!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如同开天辟地的神祇发出的第一声叹息,震得我耳膜剧痛,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位了。整个视野天旋地转!
巨大的水墙从船体四周轰然升起,排山倒海般向四周砸落!浑浊的水浪如同瀑布般从高耸的船舷两侧倾泻而下!
“方舟”,这艘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的巨舰,正在被一股无法想象的、来自深渊的力量,硬生生地从墨绿色的海水中托举起来!脱离水面!
船体在剧烈的摇晃中持续上升、上升!冰冷的海水像暴雨般从四周的船体缝隙中冲刷下来,浇了我一身。我死死抱着湿透的栏杆,透过迷蒙的水雾和剧烈的晃动,惊恐地向下望去。
船底……不,是“方舟”原本接触水面的巨大船底之下……
露出来的,不是预想中被腐蚀的钢铁龙骨。
那是一片……一片无法形容其巨大的、覆盖着厚重沉积物和斑驳苔藓的……深褐色甲壳?!
甲壳的表面布满沧桑的沟壑,如同古老山脉的脊梁。一块块巨大的、轮廓模糊的板块紧密地镶嵌在一起,每一块都大得超乎想象,上面附着着厚厚的淤泥、破碎的珊瑚礁、甚至还有半沉没的沉船残骸!水流正从这些巨大的板块缝隙中汹涌喷出!
这……这是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得几乎停止了思考。船体还在持续抬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水流轰鸣声和金属扭曲的呻吟。
终于,上升停止了。
“方舟”稳稳地悬浮在……不,是“坐落”在某个难以想象的、巨大无朋的“基座”之上!脱离水面至少有几十米高!狂风呼啸着掠过湿透的甲板,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颤抖着,手脚并用地爬到船舷边缘,不顾一切地向下探出头。
视线沿着那巨大、布满沉积物的深褐色甲壳向下延伸……
甲壳的边缘,浸没在墨绿色的海水里。而在那浑浊的海水之下,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轮廓若隐若现。
那是……一个头颅!
一个如同小型山峦般巨大的头颅!覆盖着同样的深褐色甲质皮肤,上面布满岁月留下的深痕。它从水中抬起,带起瀑布般的水帘。水流冲刷着它巨大的、眼睑紧闭的眼窝,冲刷着它前端那厚重、如同古老城墙般的角质喙。
这……这根本不是什么钢铁巨舰的基座!
这艘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的“方舟”,竟然……竟然一直沉睡在一只……一只无法想象其庞大的、形如岛屿的……巨龟的背上?!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思维停滞,只能像个傻子一样,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张大嘴巴,任由冰冷的狂风灌入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荒谬绝伦的震撼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碎。
就在这时,那只深埋在水下的、如同山峦般的巨大头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浑浊的海水如同巨大的瀑布,从它覆盖着厚重甲皮和沉积物的头颅、脖颈上轰然倾泻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流冲刷着它巨大的、紧闭的眼睑。
然后,那两扇如同古老岩石城门般的眼睑,极其沉重地、带着一种跨越了亘古洪荒的迟滞感,缓缓……睁开了。
露出了一双眼睛。
那是什么样的眼睛啊!
巨大得如同两个深邃的湖泊,嵌在布满深壑皱纹的眼眶里。虹膜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暗金色,如同凝固的琥珀,又像蕴藏着星辰诞生与湮灭的宇宙尘埃。瞳孔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连接着宇宙最原始的虚空。
这双眼睛睁开时,没有惊天的气势,只有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刚从亿万年的沉眠中苏醒的茫然。它缓缓地转动着,带动着眼球表面一层薄薄的、浑浊的瞬膜。
它的目光,缓慢地扫过这片被墨绿色洪水彻底统治的世界。
它似乎……很困惑。
那双巨大、暗金、充满古老洪荒气息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死水,倒映着低垂铅灰、仿佛凝固的云层,倒映着死寂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天空。它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巨大困惑。
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水?全是水?
天空呢?大地呢?
森林呢?奔跑的兽群呢?翱翔的飞鸟呢?
那曾经喧嚣的、充满生机的世界……去哪了?
它只是睡了一觉……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怎么一觉醒来,熟悉的一切……全都没了?
只剩下这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水?
巨龟的头颅微微转动着,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缓。它庞大的脖颈带动着整个“岛屿”般的身躯,开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前移动。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它只是迈开了脚步,踏在它沉睡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如今却被洪水彻底淹没的“故土”之上。每一步落下,都引发沉闷如雷的巨响,从深不可测的水底传来,震得整个“方舟”都在颤抖,甲板上的积水剧烈地晃荡。巨大的水波以它为中心,层层叠叠地推向视线的尽头。
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迷茫的探寻。巨大的头颅低垂着,那双暗金色的、充满困惑的眼睛,仔细地扫视着浑浊的水面,仿佛在寻找任何一丝熟悉的痕迹,任何一点属于它记忆中那个生机勃勃世界的影子。
我瘫坐在冰冷的、湿漉漉的甲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船舷,身体还在因为刚才的剧变和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望着那只巨龟缓慢移动的、如同移动山脉般的背影,望着它茫然四顾的头颅。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巨龟沉闷的脚步声,如同大地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死寂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时?一天?还是仅仅几分钟?
一股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脸颊。
我迟钝地眨了眨眼。那气流带着一丝……凉意?一丝……不同于船上循环空气的、属于外部世界的……清新?
我猛地抬起头。
风!
真的是风!
不再是船上循环系统制造的、带着金属和消毒水味道的虚假气流。是真正的、来自外部世界的风!它穿过巨龟庞大身躯与水面之间的空隙,带着潮湿的水汽,也带着一丝……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这气息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我连滚爬爬地扑到船舷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身体探出大半,不顾一切地向下方的水面望去。
变了!
水……在变!
那令人绝望的、死气沉沉的墨绿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浑浊的悬浮物似乎在沉降,水面不再像凝固的翡翠,而是开始泛出一种……一种带着生机的、微微的蓝绿色?
水位……水位在下降!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用力揉了揉,再次死死盯住巨龟前进方向的水面边缘。
没错!不是幻觉!
就在巨龟前方大约几百米的地方,那原本与天际线融为一体的、平滑的水面,出现了一道极其模糊的、深色的……线?
那道线随着巨龟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正在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
那是……陆地?!
是洪水退去后露出的……大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让自己没有再次失声尖叫。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嗤啦”一声轻响。
像是一块厚重的、蒙尘亿万年的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撕开了一道缝隙。
我猛地仰起头。
铅灰色、厚重得仿佛凝固了千万年的云层……裂开了!
一道无比璀璨、无比锐利的金色光芒,如同天神投下的长矛,猛地从那道裂缝中刺穿下来!它笔直地、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威严和穿透力,狠狠刺破了无边的昏暗,精准地照射在巨龟前方那片刚刚显露出来的、深色的“线”上!
光芒所及之处,浑浊的水汽瞬间被蒸发、驱散!那道模糊的“线”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是陆地!
是裸露出来的、湿润的、深褐色的泥土!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被洪水浸泡过的枯黄草茎!
阳光!阔别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真正的阳光!
它像熔化的黄金,倾泻在那片新生的土地上,给每一粒泥土、每一根草茎都镶上了耀眼的金边!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温暖,刺得我早已习惯了昏暗的眼睛剧痛无比,泪水瞬间汹涌而出。
但这泪水,不再是绝望和痛苦。而是一种……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一种灵魂被从最深沉的冰狱中骤然拉回人间的剧烈震颤!
“嗬……嗬……”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哽咽。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狂喜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甲板上。
我跪在那里,双手死死抓住栏杆,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痉挛、颤抖。视野被泪水彻底模糊,只能看到下方那片被阳光点亮的、新生的土地,在金色的光芒中微微荡漾,如同一个脆弱而充满无限希望的梦境。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甲板角落。
那是之前与江屿扭打时,他额头伤口喷溅出的、早已变得暗褐色的血迹。它渗入了甲板一道细微的、不起眼的金属接缝。
而此刻,就在那道浸染了血迹的接缝边缘,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绿意,顽强地顶开了微小的缝隙,怯生生地探出了一丝嫩芽!
那嫩芽如此纤细,如此脆弱,在呼啸的风中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折断。但它顶端,却顶着一粒极其微小的、晶莹的露珠——那是江屿的血,混合了清晨的水汽,在初生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那光芒,像一颗坠落在龟背上的星辰,微弱,却带着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
那是人类文明,在这片被洪水清洗过的、古老巨龟驮负的新生大地上,落下的第一滴雨,发出的第一声心跳。
初高中做的一个梦,具体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就暂定15年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2015年 巨龟与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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