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观众
起初,你只感到拥挤。不是寻常的拥挤,而是肉贴肉的窒息。巨大的绿茵场,本该辽阔空旷,此刻却像塞满沸水饺子的锅。每一寸草皮都被鞋钉踩踏、碾轧,蒸腾起泥土与汗液混合的热气。人影幢幢,晃动、推搡、碰撞,像一锅煮沸了的浓汤。你就在这汤的中心,被滚烫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
一张张脸孔从你眼前掠过,都是熟识的面孔:办公室隔壁格子间总抱怨咖啡机的小王,楼下水果店嗓门洪亮的老板娘,甚至还有你小学那个总爱揪你辫子的同桌。他们此刻全变了样,眼神里燃烧着陌生的狂热。球——那颗黑白相间的、本该被规则束缚的球体,此刻像被风暴抛起的无助麻雀,在无数伸出的手臂、肩膀、甚至脑袋上短暂停留,又立刻被另一片喧嚣的浪潮吞没。规则?早已碎了一地。有人飞身铲断,尘土飞扬;有人干脆用手死死抱住球,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立刻被三四个人扑倒;更远处,两三个人扭打在一起,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竟被更大的嘶吼声淹没。
你并非在看戏。一种尖锐的焦虑,像冰冷的铁丝紧紧勒住你的心脏,迫使你在这沸腾的人海中奋力挣扎。你在找什么?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是钥匙?手机?还是某个重要的承诺?念头如滑溜的鱼,刚抓住鳞片就从指间溜走,只留下空洞的恐慌。你像疯了一样,双手在身前徒劳地扒拉着,试图拨开那些滚烫的、不断挤压过来的身体,目光在无数条腿和挥舞的手臂缝隙里疯狂搜寻,视野里只有晃动的布料和飞溅的草屑。每一秒的徒劳无功都让心脏在胸腔里撞击得更重,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
“让开!”你嘶吼着,声音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里,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撞在你的侧腰。你踉跄着,脚下被无数只脚绊住,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视野天旋地转,滚烫的草皮摩擦着你的脸颊和手臂。无数条腿像移动的森林在你头顶掠过,皮鞋、球鞋、沾满泥土的裤脚,带着风声扫过你的头发。你像一块被潮水吐出来的垃圾,狼狈地滚出了那条用白漆画出的、象征着秩序的边界线。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硌着你的骨头。
你挣扎着抬起头,那道白色的边线就在眼前,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场内,那混乱的狂欢仍在沸腾、升级,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反而更加巨大,像野兽的咆哮。你试图爬回去,手脚并用,指甲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但那无形的屏障坚固无比,每一次尝试都被涌动的人墙弹回。那股扼住喉咙的焦虑骤然升级为剧痛,像有冰冷的手伸进胸腔,攥住了那颗狂跳的心脏,狠狠挤压。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世界在尖锐的耳鸣声中扭曲变形。
就在窒息感要将你彻底吞没的刹那,脚下的大地猛地抽离。
世界瞬间翻转、拉伸、变形。等你稳住心神,双脚已踩在坚实冰冷的岩石上。风,凛冽而洁净的风,猛地灌进你的口鼻,冲散了喉咙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窒息感。你正站在一座孤峰之巅,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虚空,头顶是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厚重云层。刚才那个巨大的、喧嚣的、令人窒息的绿茵场,此刻静静地躺在下方,遥远得如同沙盘上的微缩模型。那些曾与你贴身肉搏的沸腾人影,此刻缩成了密密麻麻、蠕动着的彩色小点。
距离抽走了声音,却赋予了视觉一种奇异的清晰。你能看清每一个微小人影的动作,清晰得诡异。那颗黑白相间的球,像一颗被无数鸟喙啄食的浆果,在混乱的彩色蚁群里弹跳、滚动。你看到那个曾一丝不苟系着领带的部门经理,此刻正手脚并用地扒开前面的人,姿势笨拙得像头熊;水果店的老板娘,她标志性的花围裙在混乱中格外醒目,正死死抱住球,任凭旁边的人如何踢打撕扯也不松手,如同一只护崽的母兽;小王,那个抱怨咖啡机的文弱青年,竟骑在另一个人的背上,拳头雨点般落下。守门员?那穿着醒目黄色球衣的小点,早已弃守空荡荡的球门,像一滴融化的黄油,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那片最疯狂、最粘稠的漩涡中心。哪里还有什么门将,哪里还有什么球门!规则彻底蒸发,只剩下一个目标:抓住那颗球,或者撕碎阻挡你抓住它的一切。
整个绿茵场,变成了一座沸腾的、原始的、只为争夺一个焦点而存在的巨大蚁穴。
你静静地站在山巅的岩石上,风灌满你的衣袖,猎猎作响。很奇怪,那股几乎将你撕裂的、无名的焦灼,那股在人群中几乎让你窒息的力量,在凛冽的山风里,竟像阳光下的薄冰,无声无息地消融了。心脏平稳地在胸腔里搏动,呼吸悠长而深,带着岩石和稀薄空气的冷冽味道。
你的目光,像两束无形的探照灯,平静地扫过下方那片狂乱的微型沙盘。每一个扭打,每一次冲撞,每一张因愤怒或狂喜而扭曲的熟识面孔,都纤毫毕现。你看到小李,那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好人,此刻正被人按在地上,眼镜飞出去老远;你看到市场部的陈姐,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不堪,正尖声叫骂着去抓扯另一个女人的头发;你看到保安老张,挥舞着不知哪里捡来的小旗杆,徒劳地试图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人群,自己却被撞得东倒西歪……
一切荒谬得如同精心编排的默剧。他们的嘶吼、咆哮、痛苦和狂喜,隔着千仞虚空,传不到你耳中一丝一毫。只有风在耳边永恒地呼啸。
你甚至看到了“自己”——那个在蚁群中心徒劳翻找、最终被无情抛出的渺小身影。此刻看来,那个挣扎的身影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带着一种令人哑然失笑的笨拙和可怜。那个曾让你痛彻心扉的焦虑,那个驱使你疯狂寻找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答案依旧模糊,像沉入深水的石子,但奇怪的是,它不再重要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一股奇异的平静感,如同脚下冰冷的岩石,从脚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你不再是那锅沸汤里挣扎的饺子。你成了唯一的观众,坐在世界最高的包厢里,俯瞰一场荒诞绝伦、却又惊心动魄的演出。没有剧本,没有导演,只有永无止境的追逐、撕扯和混乱本身。你微微眯起眼,仿佛要看清每一个微小细节,嘴角在呼啸的山风中,似乎牵动了一下。是嘲讽?是悲悯?抑或仅仅是对这宏大而混乱景象的纯粹好奇?连你自己也无从分辨。
你只是看着。山风刺骨,却吹不散此刻盘踞心头的奇异安宁。原来这世间最安全的位置,并非立于喧嚣的中心,而是成为那唯一清醒的、连自身焦虑都一并观看的观众。
2024年11月30日。超级混乱的场面,到现在都有画面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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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024年11月30日 山顶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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