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日,狄玉仪都提不起劲,对吃喝玩乐一应是兴致缺缺。樊循之跑萍水庄跑得勤,她嫌碍眼,可若樊循之真的很久不来,下一次她又会怨上对方不声不响消失。
简直比樊循之还没道理。
狄玉仪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般状态,从见薛灵安夫妇那日与樊循之道别后便开始,始终不见好转。她每日要在院中坐上一个时辰,无论是否等到樊循之,她面上都是相似的平淡。
也想过自欺欺人,想使自己相信,坐去院中其实不是在等樊循之。可当她一次次将日子以“樊循之几日没到萍水庄”来计量,便知道这法子毫无作用。
这日天色昏沉,酉时刚到,狄玉仪心中那个“打更人”便开始叫唤:樊循之两日没到萍水庄。
按他上回来的时辰看,今日当是不会再来。狄玉仪打算进屋,可樊循之打乱了她的计划。他来时两手空空,对狄玉仪说起这两日去过的地方、觅到的吃食。
他说:“明日带袅袅去寻。”
眼熟的油纸包消失不见,原是因为想带她亲自去吃。狄玉仪才松了口气,又遽然一惊,她竟将樊循之的习惯当成了自己的习惯。她开始依赖,开始主动寻找,偶见不同,便疑神疑鬼。
这发现带来的悚然,不亚于樊循之提出荒唐约定时。
狄玉仪不明白自己是否为了刺伤樊循之,才开口说出拒绝。可拒绝出口,樊循之不为所动,丝毫未被刺痛。他说:“袅袅不想见我,也出门去找找樊月瑶,一个人憋着算怎么回事。”
才两日不曾外出,还能呆出什么毛病不成?樊循之讲的每个字都让人想要反驳,想说并非不想见他,也并非有意一个人待着……若真的出口,不要说他,狄玉仪自己都觉得很像嘴硬。
“不妨今日便出门?”她忽然指着灰白阴沉的天空,同樊循之说要去追晚霞。
都没见着思索,樊循之便二话不说答应。狄玉仪不得不提醒他,“这样的天气哪里看得见晚霞,兄长都不劝一句?”
“有何好劝,想追便追,没有便算了,明日再去。”樊循之耸肩,比提要求的还积极,推她去屋内换衣,“又不曾下雨,跑一趟不算难事。”
半推半就纵马去了西郊,天色越来越暗,不消想,这趟必然跑空。狄玉仪索性决定,靠策马来排遣找不出因由的焦躁,可乌孙马才来了兴致,连日造访狄玉仪的乏味已如约而来,它便只能由着自己牵绳闲逛。
牵马漫步很快也变得无趣起来,狄玉仪垂丧着头,早不对天边颜色怀有期待。樊循之偏在此时兴奋跑来,喊她袅袅,让她抬头。
樊循之到底哪里来的这许多好心情?对方惊喜太过浓烈,狄玉仪不想扫兴,也是怀着一探究竟的想法抬头。樊循之的面色尚未看清,先被不知何时席卷的光亮闪了眼。
阴云退到比青山更远的地方,狄玉仪想看它究竟退到了哪里,可它似是料到会有人窥视,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彩霞并非即刻席卷而来,它先是从远处探出一抹桃粉,确保此处没那灰扑扑的云朵,才肯肆意漫上整片天空。
“多亏袅袅,今日才可见此般美景。”樊循之先谢过,又说狄玉仪也该向他道谢,“瞧见了吧,下回想追晚霞,就得当机立断,否则要错过的。”
“既如此,便多谢兄长了。”狄玉仪心不在焉回他,他大大方方受了,忽而绕去马身另一侧。隔着马儿,只能瞧见他取了个东西。
樊循之并未第一时间绕回来,反而神神秘秘讲要有乐衬景,让狄玉仪猜他带的是何种乐器。
若是什么扎眼的乐器,出发时狄玉仪便该发现。因此她只猜些箫、笛、埙之类,因它们最易携带,也因她自认为这几样与樊循之最相宜。
虽多少有些落于窠臼,但狄玉仪想象中的南明,便该有一群执箫吹笛的落拓侠士,他们纵马仗剑、只活当下。樊循之是她认为最贴合此种形象的人,他也没有让自己失望,将手中之箫抛起再接住,夸狄玉仪聪慧。
樊循之久未吹箫,有些生疏,试着吹了几个音,尽不成调。想她什么样的乐声没有听过,无端生出股卖弄之嫌。可既已开了头,再收回去岂非更没面子?
他心思绕了一圈,看似已说服自己,实际却想着一口气奏完再说。樊循之刻意不去留意狄玉仪神情,选了首简单欢快的曲子,本意是想叫她心头松快些,谁料再放下箫,却见人落了满面的泪。
樊循之多少次盼着狄玉仪在自己面前落泪,可这时候真来到了,他却一点儿也不见释怀。狄玉仪哭来无声无息,只是不断掉着泪珠。箫声未停,他听不见有人落泪,箫声已停,四下仍是寂寂。
“袅袅?”樊循之才想开口问她这是想起何事,自己却险些跟着落泪。他堪堪憋回去,凑前想帮她拭去眼泪,脑中又不合时宜记起那劳什子“不逾矩”的约定来。
管它那么多,先擦了再说!樊循之手都抬起,狄玉仪却在此时直愣愣盯着他的手,他只好不尴不尬顿在半空,半晌憋出句:“我就是手痒。”
可狄玉仪哪里还记得什么约定,她眼中只剩下那管箫,箫才拿出,她便再也想不了别的。任这阵不由自己控制的泪水落完,狄玉仪才问他:“兄长的箫是从哪儿来的?”
樊循之一愣,这才意识到其中关键。若没记错,敬春林也有管箫,同他手上这管一模一样。这箫是樊兴南给的,交给他时,说是少时与敬春林一道制的。
他将这当成无关紧要的细节,早给忘了。今日捎上它是一时兴起,想吹曲子给她听更是脑子一热、吹前才拍板决定的……谁想竟勾她伤心至此。
狄玉仪若能纵兴哭上一场实则再好不过,可樊循之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见不了她这般难过。他凭着狄玉仪眉眼间没藏好的那几丝伤怀,自以为可以承受对方的悲伤,谁想事到临头,竟想念起她笑时模样。
樊循之想让狄玉仪永远真心开怀,想成为那个替她驱散阴霾的人……那一天或许能到,但绝不是此刻。他明白当下不该阻拦狄玉仪发泄,这是她早该做的事……可他的手悬在半空,仍想替狄玉仪拭泪。
他因种种矛盾情绪而焦躁,往前一点又退缩,退了半步再往前。来来回回的,惹得身旁马匹都原地踱起步来,向樊循之表达不满。
这时,狄玉仪将那管洞箫接过,顺势将樊循之的手带下。她将箫管对着天边霞光,仔细端详,她这会儿未曾落泪,只断断续续呢喃:“我父亲很喜欢吹箫,他真的很喜欢……”
声音很小,不知是否愿意让樊循之听。
可樊循之还是下意识凑近,怕遗漏能哄她的时机。因他一番进进退退,两人距离原就拉得很近,这一凑前,那张泫然欲泣的面庞,与他似乎半臂距离都不到了。
狄玉仪泪痕未干,因讲起父母,又有重新落泪的征兆。樊循之不合时宜地失神,因她水光越来越重的眼、浅浅张合的唇瓣。他掐了一把手臂,使自己清醒,用心去听狄玉仪的话。
敬春林吹箫时,长公主会抚琴相和,就在他们院里的梧桐树下。狄玉仪一直认为,那才是真正的琴瑟和鸣。每当他们兴起合奏,狄玉仪便坐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看。
一曲奏完,谁都觉得不够畅快。他们告诉狄玉仪,在南明时,曾合奏到天色昏暗……狄玉仪睁着泪眼往天边望去,“正是这样的天色,他们奏到最后一缕残阳落下,才舍得归家。”
“南明,南明……那时起,我就总记着南明。”红粉橘黄的霞光聚在一起,使天幕活像个色彩纷杂的大染缸,可它又远比染缸更澄澈和谐,“我总以为他们会和我一起,他们分明说过,会平安回来带我共归南明……”
狄玉仪每讲一句都更哽咽,她将樊循之错看成了敬春林,不住质问,“你为何言而无信?!”
“我们拉的钩呢?都不做数了吗?”狄玉仪眼前已模糊一片,绚丽的霞光也好,一声不吭的人影也好,全都斑驳成一团团的水坑。
她知道泪珠再一次不受自己控制地决堤,她终于可以洒出好似永远断绝不了的泪水。乳娘可以安心了,还有樊循之……是,眼前是樊循之,不是父亲。
他当然没法替敬春林回答这个问题,可狄玉仪对他也存着大把怨气,“樊循之,你不是整日里想见我落泪?此刻我哭成这样,你为何一点儿也不开心?”
她问樊循之为何不笑,她其实看不清,可就要问个不停。手中洞箫也成了武器,没轻没重打在樊循之身上,“你安心了吗?你当然该安心……否则我哭这一场到底为了什么?”
“袅袅,对不起。”樊循之将这两个词颠来倒去地讲,狄玉仪问一句“为什么”,他就回一句“对不起”。狄玉仪不需要他的抱歉,她只想知道哭这一场能带来什么。
他们回不来了,今日纵是哭到星月侵吞下漫天彩霞,他们也回不来了……这场意外降临的霞光,同她的泪水一样,毫无用处。
“袅袅,什么也不为。”樊循之的指腹终是触上她的面颊,可只抹过一下,他便被灼热的泪水烫得停了动作。他忘了收手,却记得将话说完,“落泪从来不是图它‘有用’。”
“想哭便哭了,无用便无用。”樊循之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狄玉仪原想拽开他的手掌,动作因此句停下。她的指腹落在樊循之腕骨,手背上紧接着感受到陌生的温度。
那是不属于自己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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