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晚闭上眼吐了口气,睁开眼,盯着远处幽暗的墙壁,开口:“一百一十九世前,我因为不顾总殿规矩,私自签了一百多人的阴阳册,被罚到忘川河畔渡灵。渡了半个月,彼岸花开得最盛的那天,我遇见一个魂灵。我当时坐在客栈门口,看着他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喝下去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当时想,喝孟婆汤如此果决的魂灵,应该没什么执念,可没过一会儿,鬼差却带他从奈何桥那边回来了……”
……
少年铁甲红缨,头发高束,额前几绺头发散了,有些微湿,桀骜地垂下来。他满脸血污,偏偏一双眼睛澄澈得透亮。
少年上来先作揖行了个礼,然后盯着九掣,问他的面具是哪儿买的。
九掣看向少年,他这副邪煞鬼面刚才吓哭了好几个排队喝孟婆汤小姑娘,可有人却巴巴地凑过来,问他面具是哪儿买的。
那时九掣刚从七殿阎罗的高位上下来,整个人从里到外浸着一层冰。他没理会少年,挪开目光,继续喝自己的酒。
少年还欲开口,鬼差怕他冲撞了九掣,连忙把人拉到身后,对九掣说:
“九掣大人,这个魂灵过不了桥,得麻烦您给他渡灵。”鬼差立在一旁说道。
九掣懒散开口,“七序和伞魅今日不是在辖域里?叫他们来渡。”
鬼差连忙拉着少年走了。
兜兜转转转了一圈,又转回了九掣面前,鬼差哆嗦着说:“七序被嵬介大人借调走了,伞魅大人刚进魇界,还没出来……”
九掣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摸出一副骨牌,“站好,给你算灵。”
金色流光四起,四十九支骨牌悬浮到空中,围着两人旋转,玉质的牌面上,零星墨字渐渐浮现出来。
九掣灵力虽高,但不通渡灵之法,骨牌也使得生疏,墨字时隐时现,半残少缺,最后也只能勉强看清三个字。
“陆昀川,”九掣一字一顿读出这个名字,随意扫了一遍骨牌上其他模糊不清的字,收了骨牌。
骨牌再度浮起,下一秒,地换时移。
阴云压顶,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城墙上的旌旗被拦腰斩断,落下来跌入被污血染红的泥土。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喊打马鸣声贯彻长空。
九掣站在远处,正对着城墙,目光在杂乱中搜寻着,看见了城门前的陆昀川。他撑着长戟,身上插满了箭,目光凶地看着前方。
三箭齐发,擦过九掣耳畔,射向陆昀川。九掣大惊,脚下一晃,瞬移到陆昀川身边,伸手去拦那三支箭,可却只抓到残留的冷空气。
陆昀川无力地向前跪倒,看着天边被阴云遮盖的残阳,垂下来头颅。
来晚一步。
魇界消散。
鬼差候在一旁,瞪大眼睛,“这么快就出来了,九掣大人,您渡灵真是愈发——”
九掣打断即将要溜须拍马的鬼差:“没渡过去。”
“……啊……啊啊,那就再……再渡一次?”
九掣转头,看见陆昀川失了魂似的,眼睛里一点神采不剩,给鬼差扬了扬手:“带他去换身衣服,缓一缓,再……带回来喝孟婆汤。”
等陆昀川再次站到九掣面前时,一身素白的长衫,配上那白灰似的脸,九掣看了皱眉闻问道:“怎么穿一身白?”
冥界忌讳白色,白幡、丧服、花圈……有白色意味着又有人从“上面”下来变成魂灵,冥界诸鬼又要忙活了。
鬼差怯懦道:“是他自己非要选的……”
九掣不再说什么,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让进魇界的时间提前一点。
“站好,进魇界。”
冥界幽暗的天色一瞬间换成了阴云密布。
城墙上搭满了云梯,血迹从城墙头沿着云梯一直蜿蜒到城墙下,城门前,铁甲四散,尸体遍野,满目疮痍。城门大张着,城内却无一个活人。
又来迟一步。九掣叹气,这进到魇界的时间怎么才能按自己心意来呢?
九掣一袭绯色薄衫,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可却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平添几分诡异。
他迈过血海尸山,从死人堆里挖出了满身血污的陆昀川。
探了探鼻息,还有一口气在。
九掣拔了陆昀川插了满身的箭,把人带回城中,找了家客栈,安置好。
陆昀川一身硬甲,九掣费了好大劲才扒下来。里衣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十二处箭伤,箭柄被掰断了,只剩箭头还留在体内。从左肩到心口有一道很深的刀口,挑开衣服,只见肉向外翻出,黑红一片。
九掣把人翻了个面,背上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衣服被砍得破破烂烂的,已经遮不住这副残破的身躯了。
九掣盯着自己满手被染上的血,犹豫了一会儿,上手把陆昀川的里衣也扒干净。
这是让他治病救人?九掣长叹,应该在这场大战开始前进来,这样说不定还能阻止眼前这副身体变成破布一块。
可现在……
整座城都被屠了,城里找不到大夫,九掣只好自己上手,寒石散,百草解毒丸,还魂丹……只要是身上带着的药,九掣都给陆昀川吃了一遍。
这些药都是冥界的药,对活着的人没用,但魇界里的陆昀川也不能算完全活着,而且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吃了药一个时辰后,陆昀川无意识地哼了一声,九掣去客栈厨房找了把刀,火上燎了燎,帮陆昀川取嵌在体内的箭头。
刀插进血肉的时候陆昀川没反应,九掣以为他昏过去了感受不到疼痛,于是转动刀刃——
陆昀川身体猛地向前弓起,喉间泄出微弱的呻吟,现在收刀已经来不及了,九掣索性加力趁势将箭头剜出。
陆昀川重重跌回,靠到九掣身上,睁开眼,迷离地看向九掣。可下一秒,他的眼睛又合上了。
九掣看了眼取出来的箭头,冰冷的铁器,被血肉暖得温热。
还有十一枚,九掣不是心软的人,下刀,剜取,一气呵成。
陆昀川额头上渗出密密的一层汗,意识还不清醒,却死咬着下嘴唇,皮都破了一层。
九掣捏着陆昀川下巴,强行将牙齿和破了皮的下嘴唇分开,随手塞了团布防止他再咬。
陆昀川整副身体破破烂烂的,千疮百孔,九掣撒药,包扎,废了好半天劲才勉强将那些可怖的伤口遮住。
等到傍晚,床上的人醒了,掀起眼皮看向床边手撑着脑袋休憩的九掣,呜呜唧唧哼了几声,九掣把他嘴里的布取出来。
“你是谁?”
声音很虚弱,九掣差点没听清。
“救你的人。”
“你不该救我。”
“想死?”
“我答应过全城百姓和将士,与城共存亡,城破了……”
九掣冷哼一声,将桌上剜取箭头的刀扔到床上,“那容易,你对着心口来上一刀,黄泉路上说不定还能追上你那些将士和百姓。”
九掣本就是那样说说,没想到陆昀川二话不说拿起刀就往自己身上扎。但他太过虚弱,拿刀都是勉强,更不用说用力往自己身上扎。
陆昀川缓了缓,然后重新聚力,突然,眼前笼下一片阴影,那人抓住自己手腕,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没发话,你就不能死。”
魇界里,哪能让他死了?如果真死了,那就是渡灵师的失责。
陆昀川一双眼睛含着水,直愣愣地看向九掣,好像不理解为什么不让他死。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救你是事实,你也该回报我。”
过了好一会儿,陆昀川开口:“怎么报答?”
九掣把刀从陆昀川手里拿走,松了他的手腕,“先把你这破布一样的身体养好。”
这座城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一队军队占领了,九掣不知道军队是守城的还是攻城的,他问陆昀川,陆昀川过了好久才说:“攻城的。”
彼时他们窝在一辆马车里,离城门远远的,掩在密林里,看着一队队人马进城,赤红的旌旗被砍倒,换上黑底黄纹的旗。
直到所有人马进城,沉重的城门缓缓闭上,九掣开口:“可以走了吗?”
陆昀川点点头,拉上帘子,不再去看城门。
他没问九掣要带他去哪儿,只是问:“你为什么戴着面具?”
若是一百多世以后的贺晚,听见这问题肯定会回:“因为面具下的脸太过惊艳,怕惹些不该惹的桃花债,戴面具挡挡。”
可这时的九掣只是轻扬起马鞭,“戴习惯了。”
七殿阎罗,那么高的位置,那么冷的位置,不戴面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
冥界阎罗,掌人生死,不该有自己的情绪。
陆昀川又问:“我怎么称呼你?”
“九掣。”
“没有姓?”
“没有。”
马车很颠簸,九掣没驾过马车,很不得要领,陆昀川身体没恢复,伤口都要撕裂了,全身骨头散架了似的咯吱响。
陆昀川在马车里睡得昏天暗地,被九掣摇醒时,外面的曙光透过帘子照到脸上。
“城破,不是你一人过错,那座城,不出一年,又会充满人气,恢复烟火。”
陆昀川摇摇头:“城还是原先的城,可人不是原先的那些人了。”
九掣听见这话,转头看他:“你看着年纪不大,怎么想得这么多?”
“下来吧,别想以前那些事了。你也算死过一次,此前,你那条命赔给了那座城,此后,你的命,是我的。”
陆昀川裹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马车太过颠簸伤口撕裂了,将衣服染成了浅浅的红色,乍看上去,和九掣的绯色衣衫颜色有些相似。
眼前是一处茅屋,矮矮的,周围围了圈篱笆,院内一棵粗壮的杏树,树下一张石桌。
“你住在这里?”陆昀川问。
“嗯。”九掣应得仓促。
“以后你也住这里。”
九掣毕竟不是渡灵师,没正统地学过怎么渡灵,算灵、寻魂息用的都是些旁门左道的术法。他渡灵也简单,进魇界后把魂灵骗到一处地方,每天在饭里加些自己熬的孟婆汤,过上三五日,该忘的都忘了,就出魇界。
因为在魇界里魂灵还没死亡,让他们忘却执念也比到了冥界喝孟婆汤忘却执念容易得多。
进院子后九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陆昀川会不会做饭。
“不会。”
九掣叹了口气,“那过来给我打下手。”
此前十几个魇界,为了让魂灵吃掺了孟婆汤的饭,九掣已经将厨艺练到炉火纯青。
九掣看着碗里三颗鸡蛋,五六片蛋壳,沉默了一会儿,把陆昀川赶出了厨房。
三菜一汤端上桌时,陆昀川眼睛亮了一下,连客套都没有,拿起筷子就吃,也没在意为什么米饭是绿色的。
一碗饭狼吞虎咽地吃完后,陆昀川问:“这饭为什么有一股药味?”
九掣面不改色:“锅不够用,饭是拿药钵煮的。”
他自己那碗饭也是绿的,只不过是淋的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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