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三小时后，一行人终于在天黑前到达了目的地，绿谷村。
老向要带那几个偷渡客去当地的诊所，崔维希见师父脸色依然难看，不想挨骂，便借口帮忙，也跟着老向走了。
他已经和偷渡客们混挺熟了，尽管他们还藏着掖着，不肯将自己走线去美利坚的目的说出来，崔维希也把这群人出国前有几套房子，欠了银行多少贷款的消息套了出来；只是这些都没什么新意，能走上这条路的人，故事总是出奇的相似。
绿谷村位于两座山之间，道路狭窄，房屋的间距也小，潮湿的气候让水泥墙和路的边缘长着除不掉的暗褐色苔藓，压抑得让人反胃。
歪眼镜男试图向崔维希打听他的住处，被崔维希轻描淡写的推了过去。
他身旁的女人被黄昏时骤冷的寒风吹得一激灵，抱住手臂缩起脖子：“今晚住哪儿？诊所吗？”
老向摇了摇头：“诊所太小了住不下，只有两个床位。”
他的视线开始向崔维希偏移：“不过这位小兄弟这里——”
崔维希头皮发麻，不敢想象，他要是把一群人带回那个小商店，师父又会怎样吹鼻子瞪眼；他连忙摆手拒绝：“我们是……住我们朋友家里。他房子比诊所还小呢。”
老向不满的“啧”了一声，但为了不暴露和崔维希师徒的关系，他只能接着演：“那剩下的人看能不能在诊所打地铺吧，或者直接睡野外，又不是没睡过。”
队里掀起一阵抱怨声，显然是不满于自己明明已经到了村上，还只能睡野外的待遇。老向只能提高声音压下这些议论：“这村上根本没旅店，没外人来，谁给你开旅店？有本事的自己去找当地人借住，我再有本事也没法在这儿变个房子出来！”
议论声被压下，不满的情绪却并没有减少；崔维希看着这些偷渡客眼神里的怒意，啧啧感叹。
再不爽还能怎样？只有老向知道路，这群人再不满也只能忍着。
暗流涌动中，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诊所。
诊所确实狭窄无比，外墙和其他房子一样粗糙，只有门上用红漆画的十字架能表明它的不同。只是十字架掉得斑驳点点，不细看还以为是小孩的随手涂鸦。
昏昏欲睡的墨西戈医生极不情愿的接待了这一行人，柜台里只有零散的几种药品，被医生黑黢黢的手一掏，倒出了几片消炎药分给众人。
偷渡客们并排坐在快散架的木板凳上，拿着药面面相觑，显然都不是很愿意把这来路不明的小药片塞进嘴里。
最后还是那个警惕的男人带头，众人才把药咽了下去。
崔维希在一旁看热闹；那个带头的男人姓赵，他也是一开始就对崔维希的出现表现出警惕的那个人；他现在也对崔维希相当提防，崔维希打听了半天也只知道他的姓。
墨西戈医生又嘟嘟囔囔的从抽屉拿出一卷纱布和碘酒，给外伤包扎。
这时，老向给崔维希使了个眼色，走出了诊所。
崔维希见其他人都在紧张的看墨西戈赤脚医生不熟练的包扎手法，便悄无声息的跟着老向出门。
此时天色已经相当昏暗，没有照明，在模糊的视线中，随着“咔”的一声，打火机亮起，崔维希看见老向低头点燃了一根烟。
火光熄灭，只剩烟头暗淡的光；老向抬头，缓慢的吐出一口烟雾。
崔维希笑嘻嘻的搭话：“哟，中华；向叔享受啊。”
老向并不接话，低头再深深吸了两口烟，等烟雾在肺泡间都过了一遍，他才放下烟，开口叹息道：“唉，小崔啊，生活不易啊。”
崔维希腹诽你带一个人收十万，现在不易上了？脸上倒是一脸同感：“是啊向叔，我和师父吃饭全指着您呢，他老人家最近心情不好，要是说了什么对不住您的话，您多担待担待，我替师父道个歉。”
昏暗中，崔维希隐约看见老向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随即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两下：“好孩子，你师父有你这个徒弟真是走了狗屎运。”
崔维希乘胜追击：“向叔，我听肥羊说，桑普没了？”
老向恶狠狠的咬住烟蒂：“多半是没了，最近老墨也不安定，我打算收手。”
崔维希一惊：“收手？带完这批人吗？”
老向用力捏了捏崔维希的肩膀，并不看他：“我同行有消息，说有队强闯的，被边境巡防队当场击毙了。”
崔维希呼吸紧了一下：“击毙？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老向拿烟的手有点抖：“我想清楚了，这些年也赚够了，该卖的命也卖完了，是时候收拾收拾回国，做点正经买卖了。”
崔维希低声问：“我师父知道吗？”
老向又抽了口烟：“还没告诉他。”
“那这些人？”
“我有个朋友。”老向说，“和银三角的种植园有点交情，那边需要劳工。”
崔维希沉默了一下，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向：“向叔，烟还有吗？”
老向慷慨的和崔维希分享了一根受潮的中华，崔维希把烟叼在嘴里，舌尖传来淡淡的霉味。
“我不会告诉师父的。”他把烟拿下来，不抽，只是看着氤氲上升的烟雾：“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叫我。”
老向眼里透出欣赏，他重重拍了拍崔维希的肩膀：“好孩子，我就知道没看错人。”
直到烟燃尽了，两人才一前一后的回到诊所；崔维希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一进门便听到老向在和医生用磕磕绊绊的英语争执：“你们，屋里不是有病床吗？借我们休息一晚，给你钱，为什么不？”
绿谷村的通用语是西班牙语，医生的英语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有人睡，有人睡。你们自己外面找。”
“他什么意思？”女人不安的问到。
崔维希低头安慰道：“说病床有人睡了，让我们另外找地方。”
那边，老向找到了新思路：“睡病床的是村里的人吗？他家房子空了吗？我们可以借他家的房子吗？”
墨西戈医生快丧失耐心了，他站起来，把众人向外驱赶：“没有了，没有了，不住，不住。”
老向试图挣扎：“你让我们见一下病人，我们自己和他谈，我们有钱！嘿，我们有钱！”
老墨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依靠体型优势，毫不犹豫的把众人推出门外，随后利索的关上门。
老向被关在门外，一脸莫名其妙：“他有毛病吧？”
崔维希感觉医生看起来有些奇怪：“怎么感觉他很紧张的样子？”
“紧张什么？”赵姓男人恼怒开口，“未开化的野蛮人！要不是为了……”他紧急想起这里还有崔维希这个“不知情人士”，连忙收声：“……我才不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崔维希有些怜悯的看着他，等这人被送到银三角，被他看不上的“野蛮人”拿着鞭子抽就老实了。
老向被折磨的身心俱疲，重重叹了口气：“这该怎么办？小崔……”他求助般的看向崔维希。
崔维希接收到信号，犹豫了一下。
“我回去问问我叔，看他同不同意你们借住。”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感觉当地人都不靠谱呢，出门在外还得是同胞啊。”
崔维希微笑着应下，心里叹气；要不是刚和老向说好，他才不会冒着被师父骂的狗血淋头的风险，趟这趟浑水。
而且医生真的不太对劲，崔维希不是没和他打过交道，虽然面对病人很懒散，但碰上能赚钱的机会，他也绝不会像这样如临大敌。
就算床位真的有人用，他也不该这么急着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吧？
还是说医生不希望有人知道用床位的人是谁？
崔维希感到有些遗憾，可惜平时他不怎么和当地人打交道，否则这次说不定能挖出什么狗血大瓜。
像他自己家一样……嗯？我家什么情况？
他懵了一下。
为什么狗血？
崔维希呆愣在土路中间，神志逐渐逸散到千里之外。
“嘿，臭小子！”
师父没声好气的叫醒了他。
“傻站在这儿干嘛呢！”
崔维希像是被人从水里拉上去，神思骤然回归。
他停顿了一下，拉起嘴角，向师父笑：“师父，我正好找你呢。”
一通解释下来，毫不意外的，崔维希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
他低着头，就当自己右耳朵进，左耳朵出。直到师父意犹未尽的骂完，甩下一句“自己收拾！”后扬长而去，他才松了口气，知道这是答应了。
师父的房子说是住处，其实更接近仓库。杂七杂八的货物从天花板堆到墙角，床铺夹在货物间，靠近路边的墙开了个小窗，做成了个简易的商铺，偶尔也有本地人在这儿买东西。
崔维希让老向带人在外面逛着，他先回去，把杂乱的货物都搬到他和师父平时住的里间。
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收拾出足够的空间。崔维希擦了擦汗，闷热的天气让汗液无法挥发，让他像在水里泡过一样。
难受啊，崔维希叹了口气，活动了下肩膀，准备去找老向。
师父幽幽的声音像鬼一样从里间传来：“小子，你师兄要回来了。”
师兄？崔维希眨了眨眼，想起来了；师兄比他先跟着老向，老向很信任他，把很多生意都交给了师兄；后入门的崔维希没什么和师兄相处的时间，因此并不熟悉。
他随口敷衍几句，安慰了下思念长子的空巢老人便匆匆离开。
接下来的事发展得很顺利，老向带着偷渡客在外间打起了地铺，崔维希有心给唯一的女性留一个私密空间，可惜她男人——歪眼镜男对此并不乐意，最后那个女人被歪眼镜男挤在角落，和其他异性隔开，局促的睡下了。
安顿好偷渡客，崔维希才松了口气。回到里间，师父早已睡熟，锯木般的鼾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崔维希认命的躺在床边的地铺上，脑子里回荡着老向的安排。
“今晚我找个由头溜走，和种植园那边的人接头；明天他们闹起来，你就带着这群人往科罗多拉河那边走，我把种植园的船带到雨林中段，帕卡湖那边等你们，你就告诉他们这是去美国的船，等他们上了船就完事儿了。”
老向搓了搓手指：“我六你四。”
崔维希克制的深吸一口气，伸手虚空抓了一把，就像抓住一把白花花的钱。
只是这钱还没到手就被鼾声打碎——崔维希嫌弃的向师父的方向瞥了一眼，翻了个身，再次准备入睡时，耳廓却捕捉到隐藏在鼾声下，从外间传来的，被刻意压低的争论声。
崔维希立刻精神了起来，挪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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