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伏未至,空气干热,已经旱到了极点。
一股股热浪刷过七倒八歪的苗子,直冲着田埂处半蹲着的男人面门去。
姜大用了朝食,就来了地里,烈日下汗流如雨,他却好像一块黑黝的石头,纹丝不动。
许久过去,他伸手抓了一捧土捻了捻,滚烫。
面前是有几亩地的苞谷,也是一家子指望着交赋、吃饭的家伙,在太阳底下,原本长条的绿叶被刺激地向内蜷曲、好些地还立着、矮点的已经趴在地上,叶子泛黄。
不止这处,周遭的十几里地,无外乎都是这个样子。
申时三刻左右,他慢吞吞走进院子,放下扁担喊了一声:“她娘,回来了。”
院子里前屋屋檐下的一块阴凉地,挺着肚子的女人正垂眸择野菜,闻言问了一句:“怎么样?”
“死了,还能怎么样?”
天公不作美,几个月不落一滴甘霖,苞谷这样抗旱的都遭不住,地果、地瓜也一个样。
“棒子都没蓄出来,入了秋得全家喝西北风了。”
这一年,全县乃至全州好似都是这样,可赋税还是要交的,因为粮食遇旱、没有收成,家里连口饭都吃不上,孩子多的养活都成了问题。
我便出生在这样的时候。
娘亲本家姓林,不知道叫什么,爹也从来不叫她的名字,邻里相熟的都叫她姜家大娘子或者林二娘,后者应该是因着娘在外爷家那一辈行二,但是叫前者的人多一些。
在姜家村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也不是谁都有名字,庄稼人没什么文化,有名字的都是少数、名字好听的更是凤毛麟角,我爹,也没有名字,或者说姜大就是他的名字,因为他在家里是老大。
还有两个叔叔,分别叫姜二、姜四,姜三是已经出嫁很多年的姑姑,祖父取名叫姜春花,至少比姜三听着要强。祖父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云游到姜家村的一个道士学了几个字,但是爹不行,他不认字,或许连自己的姓也不会写,更别提给我和上头的姐姐取名。
我行四,就叫姜四娘,上头还有三个姐姐。
在村里没有儿子是挺不起腰杆子的,娘怀着我的时候出门挖野菜,遇上的大娘都得乐呵叫住:“姜大娘子,你这肚儿尖尖的,准是个小子啦。”
我娘性格腼腆,不知道怎么说,也不好意思附和,只说闺女小子都好。但其实,她和爹都想要个小子,也都需要个小子,等姑娘都出嫁了,他们也老了的时候,地里的活就没人干了。
娘说完也只是和善一笑,小心迈着步子回家,她心善,不知道那大娘刚拐过弯去就淬了一口,骂她是生不出儿子的母鸡。也许娘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去说。
她是外村嫁过来的,平日里也不愿意出门唠嗑,只一个人照看孩子、挖挖野菜、缝补衣裳、或者农忙的时候和爹去地里干点活,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哪怕生了姐妹四个了,也还是没和那些媳妇婆子打成一片。
也许是因为她也是那些天聊天时口中的谈资,所以她也不想去对着别人的家长里短侃侃而谈。
生我的时候,已经是极旱的时候,皇帝虽然下诏减了赋税,对于普通的老百姓而言还是天大的数字。那个时候不仅田里干,就连河里、池子里都水都死了,老天就看着这群农民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点雨水也不肯下。
个别地段好些的,就从几里外那口小井里舀上两桶水,就这样一担子一担子往自家地里抬,累趴下的也不是没有,一天下来也浇不了几分地,却也聊胜于无。
众人见了纷纷效仿,没过多久,那口小井也干了。
好在村里里正心善,让大家伙能去他家那口井舀水喝,只不能多了、不能浇地,这样才不至于出现渴死人的事。
娘说,生我的时候生了一天一夜,家里没东西吃,爹去邻家借了一把米熬了点薄粥喂给娘,才没厥过去。我刚出来的时候瘦猴一样,看上去最多四斤的样子,稳婆都摇头,觉得我活不下去。
那时候邻村有户人家来,打听到了爹这里,说他家的儿媳也生了个闺女,问换不换。
“换什么,不换。”
爹一口回绝说,“她能活就活,不能活我地里去给她埋了。”
那人失望走了,只是在村里逗留打听了好几天,不知道为什么。
吃的不好,娘也没有奶水,我是一口米水、一口粗面糊糊扛下来的,这期间爹出去牵来一只小母羊,是用家里存下的一袋陈粮换的。
我快要满月的时候,姜家村终于等来一场雨。
那晚上闪电嘶鸣、雷音巨响,老人都说,这样的天下不出雨来,雷声大雨点小。
但那场雨足足下了有整整两天,我被雷声吓醒了嗷嗷大哭。
爹则是什么也不顾冲进了雨里,与许多人一起蹲到田埂上去。淋了就淋了,老天开眼了。
庄稼人又活过来了。
家里屋后头有一处池塘,原本干死了,经了一场雨又满了塘子,晚上呱歪子的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人睡不着觉。爹和娘却不以为意,脸上笑也多了起来。
屋后的那片池塘里头有鱼、泥鳅,偶尔还有长着钳子的硬壳东西,夹人生疼。
我们捉了鱼,就带回来,娘去鳞后煮给我们吃。偶尔也只是去玩,有许多呱歪子下的籽,我们捉一把来,装进陶罐里,看着它们长大,只是娘不喜这东西,每次不等长成就被扔了。
这样的日子少,因为我也只跟着大姐她们去过几次,我太小连走路都容易摔倒,她们就叫我远远待着,并遣三姐看着我。
但自二姐掉进塘子里淹死后,娘就再也不叫我们靠近那里,我也没再捉过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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