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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5 金锁小兰房

清明节这天,两人一同到寺庙去上香。

出门时外面飘着小雨,风也凉飕飕的。糜岭今日难得穿了身长衫和马褂,姜瓷也一样的打扮。衣料不厚实,糜岭生怕他受凉,硬是又给他披了件披风。在车上,他一直嚷着热,确实出了一身汗,鬓发都湿哒哒黏在额角。

糜岭摸摸他额头,总觉得烫手,攥紧了披风不给他脱,问他:“头痛不痛?”

“不痛,你把窗户打开嘛!”

“不可以,身上这么烫,肯定在发热,不能再吹风了。”

“穿这么多,不发热也闷得发热了!”姜瓷扯开了衣襟喘气,探出身要去摇车窗。

糜岭拽他回来,抱着他哄:“小宝,今天这样的日子,可不能带着脾气到庙里去,刚才出门前是不是答应过舅舅的?一会儿我们还要给你妈妈上香,你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怎么行,是不是?等我们回了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全听小宝的。”

他撇着嘴不太服气,但到底是安静下来了,说:“那我想喝酸梅汤。”

“夏天还没到就喝那种凉的东西。”

“你给我不给我买?”

“好好,买,宝宝不闹,你热,那么衣服稍微解开一些,这样好不好了?”糜岭解开了他马褂的纽扣,他因为穿着男装,裹了束胸,也一道解开来。

他抓着糜岭的手贴在颈上,嚷着说他手上凉凉的舒服,这才消停,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模模糊糊之间,忽然下腹又是一阵凌厉的坠痛,刺得他立刻清醒过来。

近来他总是这般肚子不舒服,糜岭见状心里又急燥起来,总觉得他要出什么事,立刻把披风裹紧了他,说:“就不该让你出门,你这几天比前一阵子还没精神。”

他捂着小腹委委屈屈地道:“我不是生病,是……都怪你生辰那天……一直到现在还痛呢!”

糜岭被他噎得讲不出话,也去摸他肚子,轻轻揉了一阵儿,他脸色才和缓了些,朝窗外张望,远远瞧见了一座黑金佛塔,在濛白的雨雾里也不减巍然之气。

自从来到香港,他还没有见过庙宇,于是下了车便迫不及待就往里钻。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稍稍有一点儿阳光,蒸着水汽,寺庙院落中不进风,闷得又热又潮,到处挤满了人,乱成一团,走道两边排着数个大香炉,焚出的烟太盛,直迷人眼。

还没有走几步,他就被弥散的烟味呛得咳个不停。糜岭忙拉他到角落里躲一躲,他扶着墙根干呕了几声,彻底蔫儿了,蹲在地上赖着不肯起来。

糜岭正好言哄他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讲了声阿弥陀佛,对糜岭说:“施主,住持已经等您许久了,请跟我来。”

“等等,斋堂后面不是有个小院子么,你先带我那儿去,我……我外甥不太舒服。”

姜瓷抬头睨他一眼,慢吞吞站起来往他怀里倚,拖长了声音腻腻地喊:“舅舅,小舅舅啊,我想喝水。”

糜岭搂着他跟在小沙弥身后,贴着他耳语:“好好说话。”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了,我一直这样说话的。”

“哪里又不高兴了小宝?说好了不闹脾气。”

姜瓷嘟囔:“我可不是你外甥。”

“好好,”糜岭偷瞄一眼认认真真领路的小沙弥,拿手掩着姜瓷的脸,低头深深吻了他一下,“你是我的宝宝,亲爱的,甜心,可不可以了?”

姜瓷被逗得吃吃地笑开了。

他们走上一道幽深的小径,外头喧闹的人声逐渐远去了。小径两旁栽种着山玉兰树,已经过了花期,殷殷绿叶中偶见一两抹白粉色。再拐一个弯,豁然到了一处庭院,院中一张石桌,桌上摆着茶水。十多米开外有一排古朴的雕花窗,大约就是斋堂的窗户了。

姜瓷坐下来倒了杯茶,糜岭则走到身旁一处树荫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锦盒递给了小沙弥,小沙弥接过后又原路返回离开了。

“你给他什么东西?”姜瓷问。

糜岭也走到石桌坐下:“一会儿就知道。我们坐一坐,休息好了,舅舅带你去上香。”

“哼,鬼鬼祟祟,你做坏事!”

“我当着菩萨的面做坏事么!过来,也给舅舅喝一口。”

“不给,你自己倒。”

糜岭仍笑意盈盈,也不计较,可还不待去他去拿茶壶,姜瓷就主动凑过来,渡了一口茶给了他。他搂住姜瓷的腰,姜瓷跌进他怀里,笑说:“好不好喝啊?甜不甜?”

“嗯……舅舅没留心是什么味道,再给舅舅尝一尝。”糜岭就又吻住他,缠缠绵绵地腻了一阵儿,忽然远处迸开一声肃穆的钟响,吓得姜瓷退开来,心慌得正厉害呢,见糜岭一脸惊愕,也是一副被惊着的样子,一时又笑起来,说:“我们在这里做‘坏事’,菩萨不高兴了,不给你亲了。那个小沙弥怎么还不来?”

“这怎么叫做坏事,菩萨不知道我们小宝最好最甜,舅舅亲亲你,只会是好事,”糜岭还是又吻了他一下,朝小径上张望,“我们先去上香吧,好不好?”

“还再坐一下。”他拉着糜岭的手往小腹放。

“还痛?”

“有点。”

糜岭便给他揉起肚子来,他软在糜岭怀里,渐渐犯了懒,耷拉起眼皮,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再一次被钟声惊醒时,那小沙弥正巧回来了,将锦盒放在石桌上,作了个作揖后就又走了。

姜瓷打着哈欠,看糜岭打开锦盒,取出一个用红绳串着的小金锁来。

他说:“哦,我知道了,你叫小沙弥拿这个去给住持开光。给谁戴呀?”

糜岭把红绳往他脖子上套:“除了你还有谁?”

“小宝宝才戴这个!”

“你不就是我的小宝宝,”糜岭把金锁扶正,“把你锁在舅舅这儿,病和灾都带不走你。”

姜瓷张了张嘴,想说周盛业可是能随时带走他呢,可见糜岭一脸虔诚,仿佛真相信这小小的锁能将他锁住,话到嘴边便迟疑了,没有扫兴,于是只是搂着糜岭肩膀亲昵地蹭了蹭他额头,道:“谢谢你小舅舅。”

糜岭亲亲他:“好乖,睡舒服没有?睡好了我们就走了。”

“嗯。”

他们去到庙里的地藏殿,这儿是放置牌位的地方,里面冥暗极了,只有供桌上点着两盏黯淡的烛,隐约照出殿正中地藏王菩萨像的一点儿轮廓来。

糜岭要了好几炷香,烧给他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因为腿不方便,就没有跪拜。姜瓷进香的时候,糜岭也一同拿了一支,将香插进香炉后,却和他一起跪下了。姜瓷偷偷觑他一眼,见他跪得吃力,几乎俯不下身来,便潦草磕了个头,马上站起来去扶他。

糜岭紧紧捏着他的手说:“小宝,舅舅自作主张,替你母亲在这儿也立了一个牌位,等挑个好日子开过光了就摆上来。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不喜欢香港,可你总归待在这边,以后逢年过节也好来进香表表孝心。假如有机会,舅舅当然带你回上海去祭拜她。前一阵子张志骁来了信,说她的墓已经修好了。”

姜瓷感觉香炉里的烟直往脸上扑,熏得眼睛**辣的。他问:“真的么,你真的带我回上海?”

“不会骗你。”

他没有回话,搀着糜岭走出殿外,才说:“妈妈走了之后,周盛业不许我给她烧纸钱,但是有时候王妈会偷偷从山下带几只元宝到金园,晚上,我们就到花园里烧掉。”

“现在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你想来庙里,舅舅随时带你来。”

他揉揉发红的眼睛,也紧紧回握住糜岭的手。他心想,糜岭喜欢的那个人总不会也像他一样生着吃不下饭的怪病,也没有了母亲吧?金锁和母亲立的牌位,还有“回上海”,就算回上海只是一句虚言,可总该是糜岭只为了“姜瓷”而做的了吧?

他的胸口忽而怦怦一阵乱跳,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糜岭抓了抓他的腰抱住他,他闷着头一下撞到糜岭怀里,哽咽着说:“阿岭,你……你真好。”

糜岭含笑说:“今天怎么这么爱撒娇。”

他们还没有回去,绕到寺庙中那座黑金佛塔处。糜岭想领姜瓷去爬佛塔,姜瓷顾及着他的腿,没有答应,就与他一同在塔下的庭院里坐了坐。

院落中栽种着许多榕树,还有一棵尤为壮硕的银杏,树干用红布包住了,树枝上也系满了红绳。几个孩子手拉着手在抱那棵银杏,一个个挣红了脸,还不能把树干完全抱住。

这会儿天阴暗下来,似乎又要下雨了。风一吹过来,姜瓷不住地打哆嗦,小腹处的钝痛愈发鲜明了。糜岭便要带他回去,经过那棵银杏树的时候,忽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住了他们。

“糜先生!等等,糜先生!”竟是李小姐。

姜瓷脊背一僵,看一眼糜岭,糜岭仿佛没听见,脚步不停,只顾往前走。

于是身后又响起女士高跟鞋啪嗒啪嗒的声音,李小姐跑到两人跟前拦下了他们。这下不好不打招呼了。糜岭垂眼并不看她,说:“李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李小姐道:“我和伯父,还有英嬅,我们一起来的,但是人太多,走散了,我正等他们来找我。我刚才叫你,你没听见么?”

糜岭摇摇头。李小姐见他这么冷淡,一时也无话了,瞧一眼姜瓷,似乎因为他一身男装而没有认出他来,便问:“这位是……”

姜瓷低着头,两手搭在小腹上,头昏起来。

糜岭生怕他站不住要跌一跤,半抱住了他,他便把脸埋在了糜岭胸前。

李小姐一脸讶然,这时候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哦……原来是那位……可是他怎么穿——”

糜岭立刻打断他说:“李小姐,我还赶时间,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等一下,那个……上一回在你的公馆里,我失态了,叫你见笑了,实在抱歉,我想请糜先生吃顿饭赔罪。”

“不必了。”

“那、那你借给我穿的衣服……”

“也不必还,李小姐自由处置吧。”

糜岭绕过她又要走,她挪了挪步子仍拦着去路,支支吾吾地道:“还有……还有一件事,我想同糜先生单独说。”

姜瓷揪紧了糜岭的衣襟,耳鸣起来,顿了片刻,他推开糜岭要到一边去,糜岭紧攥着他手腕不让他动,对李小姐道:“他不是外人,就这么说吧。”

“哦,哦,这样吗……”她仍吞吞吐吐地,“糜先生,那次在剧院碰见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吗,我那时说话没有过脑子,近来细细想了想,五年前那一阵,我仿佛是到香港来过的,是与我父母一起来探亲。”

糜岭皱了皱眉,还是没有正眼瞧她,也不答她的话,说:“我要走了,一会儿我叫小沙弥去寻你伯父,你就在这里等他吧。”

出了寺庙刚一坐进车里,雨就落下来,比来时大许多,淅淅沥沥的。

姜瓷眼泪流得比雨还凶,脸色纸白,满头冷汗,太阳穴一阵阵刺痛,胃里绞着,干呕了好几回,小腹的坠痛蔓延到腿上,整个下半身都麻木了,真仿佛要死了般的难受。

可是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紧抓着糜岭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是她吗,是她吗?你要和她结婚么?”

糜岭也只能一遍遍安抚他,解释说:“不是,宝宝,怎么会是她,不要乱想,绝对不是她,她现在至多二十岁,五年前,还是个孩子,舅舅能和她有什么?她伯父要与英嬅结婚,我再和她攀扯,成什么样子。”

“那你还和我攀扯呢!还要不像话!我——我可是个——”

糜岭一把捂住他嘴巴,哄道:“别哭了宝宝,你哪儿不舒服?胃痛么?我们这就到医院去。”

“不……不要!我不去!我不去!”

糜岭听着,焦躁地喊了一声:“姜瓷!”

姜瓷被他这一吼吓了一吓,摒住了哭,但很快又哽咽起来:“我不要给别人看……呜呜……你把我送到医院去,那些医生就不会让我回来了,他们会抓我去做研究,我就死在医院里了。”

“哪儿的话!”

“周盛业说的,他跟我这么讲的,所以才一直只有白医生给我看病。”

“你听他乱说!”

“我不要我就是不去……呜呜呜……你要是送我去,我现在就跳下车死了算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又憋得青紫,冷汗把马褂浸得湿透。糜岭心里火烧似的,又听他说什么死啊活的,哪还敢再说什么话激他,一边替他揩眼泪一边哄:“好了好了,不去,不哭了,那么舅舅叫白医生来给你瞧瞧,听他怎么说。”

“别送我走,我不要走,不想去医院,也不要回山上,呜呜……”

“不走不走,你就和我待在一起,哪儿都不去。”

他哭闹了一阵儿,终于累得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公馆房间里了,小腹还是那样坠痛着,眼前一阵阵发暗,嗓子里干渴得针扎一般。糜岭又是不在。他挣扎着坐起来,踱步到门口,正要开门,忽然听到两个佣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一个道:“刚刚门口闹什么呢?”

“上回来吃饭的小姐,是姓李吧?一个人追到这里来,在大门外面哭,说要是少爷不见,她就不走。”

“嗬!瞧着是个厉害的角色。”

“可不是么!管家只能请她进来了,外面还下着雨,总不好叫她就这么赖在门口。刚刚我亲眼瞧见少爷领着她进书房了。”

“哦……不知道会说什么。”

“还能怎么样,男女之间不就那点儿事!不过李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至少比这一个强!他身子又不好,近来这样子,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嘘,别叫他听见了,快把这汤送进去吧,不然又要挨少爷的骂了。”

姜瓷转身回到床上,刚把被子盖住了头,佣人便走进来,将一碗酸梅汤放在了床头。他坐起来端过碗喝了一口,竟是温热的,又酸又涩,只好放了回去。躺回床上,他试着去扯颈上的金锁,拽了几次拽不断,只好作罢,心想,戴着也好,等回了上海——假如他还能活到那时候的话——哪天吃不起饭了,还能把这小玩意儿拿去典当掉,兑些银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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