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V刚推开实验室沉重的铁门，里面的同事都悄悄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表情挂上每个人的脸，就连骄傲的P也从大大小小的玻璃试管里抬起头，眉头舒展不少。「我的老天爷，V，你终于回来了!」他发出及其尖锐夸张的声音，但至少其中的激动不是假的。
V咽了口吐沫，他解开肩上的书包把它放在椅子上。有点搞笑，红色的书包和整个灰色的实验室，就像在打架一样。「是的，我回来了。」V的手指在口袋里抠弄手指上的死皮，气氛冷了下来，好吧其实他知道同事们等的不是上面那句废话，他当然回来了，明眼人可见。于是V又哆哆嗦嗦地补充了一句「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吗？」
对了这才对了，这才是他们等的。几乎瞬间V的身边就多了许多攒动的人头，裹挟而来的还有些刺鼻的化学试剂的味道，V悄悄地揉了揉鼻子。P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V，我的反应管就拜托你看着了，等它们一变色就立即拿出来！」而M小姐则顶着蓬乱的长发，抬起头可怜道「数据分析就拜托你了……哦，要不是我那该死的男朋友，他居然因为我不经常约会要跟我分手！」
感谢上帝，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起码知道排队。V想起曾经还是学生时，学校组织的支教活动，一上午的课程结束，V站在讲台上问孩子们午饭想吃什么，结果他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报了一堆，V一个字儿也没听清。时过境迁，V已经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药品公司的研究员，甚至算得上是个科学家。感谢那些素养优良礼貌谦让的同事吧，起码现在V能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准备离去的P打趣揉了一把他的屁股「说实话我觉得他们确实有些过分，但至少我的要求很简单不是吗……哈哈好了小天才，改天我请你吃饭。」
实验室的人们脱下白色实验服，变成花花绿绿的蝴蝶飞进了都市里。只有V除外，他把自己的实验服套在了灰色的外套外面，仿佛他天生属于这里。
二、
「这是V，T大近三十年来最优秀的毕业生。从今天开始正式加入咱们项目组。」药品公司的老板交叉着双手放在胸前，自豪地好像在介绍自己的儿子「不到二十就毕业的大学生，你们这些奔三的人，可得照顾着人家点。」
老板的手一下一下拍在肩膀上，V有苦说不出。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吗，就这么乱拍别人的肩膀。他每次都被那大力震得往前倒，又只能悄悄站回来。V抬眼扫了一下未来的同事，他们脸上更多是好奇和……同情。想必也是发现了自己这尴尬的处境了吧。
第一天迎新，V被同事们拽去了火锅店。这家火锅店消费很高，先前在学校的时候，他只能在外面闻闻味儿。在落雪的冬季隔着那雾蒙蒙的玻璃，大家想象里面的盛况：灼热的铜锅、沸腾的牛油、鲜香的芝麻酱……身体似乎也暖和起来了。V现在终于能到玻璃窗的另一面了，他用手指在布满水雾的玻璃上画了一个苯环——肌肉记忆练就的唯手熟尔。
P是个高大幽默的人，似乎在实验室里很受欢迎。他好奇自己为什么刚毕业就选择了工作，毕竟像V如此优秀的年轻人多半会选择继续深造。而V给出的答案也是十分简单，他需要钱，仅此而已。P笑了笑说他们的药品公司开出的工资确实不低，他已经能在这个都市过上相对不错的生活——如果不考虑买房的话。V听完P报出的数字之后愣了愣，甚至拿出计算机，机械的女声告诉他自己的工资只有P的十分之一，大家这才清楚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天才而是一个生动的傻子。
那个万恶的资本家拿着打发乞丐的工资招来了所谓「T大近三十年来最优秀的毕业生」，难怪他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劳务合同签完了，肥肉已经咬到了，真是不敢相信他居然觉得这个工资很合理，还特别爽快地签了字，真他妈穷疯了，还好自己来的早，不然就被其他人抢走了！
V低下头搅了搅碗里的芝麻酱「我付不起违约金。」
漂亮的M小姐泛滥的同情心发作「可怜的宝贝，要不来找姐姐谈恋爱吧。」
周围人忍俊不禁「天呐这个女人又开始了，M，你是不是觉得谈恋爱和往家里捡流浪猫是可以画等号的事情！」
P揽住V的肩膀「那个疯女人的每一任男朋友都是冲着她的钱来的。你懂的，只要在她面前溜两滴鳄鱼的眼泪，她就会痛心地把你捡回家然后说着「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我见不得有人受苦！」」
P西子捧心表演的活灵活现，周围人都哈哈大笑说我们实验室里的白痴怎么这么多。白痴包括V在内，他说他搞不清楚这些事，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关于研究和赚钱之外的其他任何事情。这是他全部的价值，V这么说道。
三、
事实证明，不久后这间小小的实验室将会受到来自天才的智慧与愚蠢的双重冲击。V在研究方面确实无人能及，跳脱的思维，大胆的猜想。他改良了一些铂类药物，重新计算了环磷酰胺的比例成分，甚至带头研发了新的靶向药物。所有的这些投向市场为V所在的药物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投资与利润，要不是媒体的长枪短炮架在面前，没人会怀疑老板其人会搂过V来狠狠地亲上两口。
但是V呢，他谢绝了所有的采访，在P的教授下磕磕巴巴地向老板提出加薪的要求。「当然当然，我会给你把工资翻五倍，你就是公司的宝贝，我的幸运星！」翻五倍，好像还是没能赶得上P，但V已经很满足了，从未有人如此之快地积极回应他的要求，老板的门牙和秃顶在V看来都不那么碍眼了，「他真是个好人。」V这么觉得。
「在此之前你得出个镜，只这一次好吗？这可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人物杂志，V，你会出名，你成功了，你会成为家喻户晓的科学家！」
「如果是你的要求的话，我答应。」V这才把目光从窗边的植物身上移开，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家里的窗户没关，那些绿萝会被大风吹折的。
V看到了西装革履抹着发胶的记者，他掏出口袋里的卷纸，撕下一条装模作样地擦了擦落灰的鞋。也许该把这个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衬衫，V这么想，但或许也不用，只是聊天而已。
记者兴奋地提问，V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话，或者两句，就这样。
记者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珠，佯装镇定：「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为什么会投身于癌症药物的研发这个领域？以您的才智，应该还有更有钱景……哦不我是指前景的领域等待您去开拓。」
他是被我骗过来的，用清洁工人的工资。一旁的老板捏了一把冷汗——从前面几个问题来看，他毫不怀疑V会这么说，尽管他完全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唔……」V罕见地犹豫了。
记者眼睛一亮，有戏！
「为了我的妈妈。她的妈妈因为癌症去世了，她很伤心，她恨癌症。」
「哦，真是太伟大了。因为癌症带走了自己的亲人，所以不希望别人也遭此痛苦，真是太令人感动了，我相信她会为您骄傲的。」记者声泪俱下。
「不是，她没这么说过。」V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她恨癌症，是因为治疗花光了她所有的钱，事实上她不止一次希望那人赶紧死去，可那个老人就像跟她作对一样总是不肯咽气。她成了穷光蛋，所以希望我赶紧去赚钱，无论什么方法。」
「我的天啊，V！你在说什么！」老板痛苦地大叫，他拽走了沙发上端坐的研究员，他他妈的明明可以编点什么，去骗骗那些记者，那些青少年，那些投资家！
那期杂志上没有V出现。
四、
与V形成鲜明对比的V的同事们，是一群脑袋过于好使的人类。应该说在漫长的研究生涯中他们已经摸索出了一套独特的生存方式。编上几个数据、用用没怎么消毒的器皿、把泡面带进实验室……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但能让自己活的更舒服。
P说研究的突破百年难遇，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冗长的数据和反复的失败中消磨。菌群没有长好，那就再种，当初一遍一遍核对的步骤最后闭着眼睛都能完成；数据录入电脑，密密麻麻，规律看不出来眼镜倒是越来越厚。「这是常态，但这同时也很恐怖。」骄傲的P第一次对V露出疲倦的脸「我有段时间甚至出现了看到数字和英文就会头疼的病，它们会把你的斗志和激情踩的渣都不剩。」
「但你是不一样的。妈的，这操蛋的老天」P痛苦地抱住脑袋「你就是为研究而生的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一次完成。要知道M上次配置10%的氢氧化钠溶液配了三天，她做了二百多次尝试！所以她看到你轻轻松松配出3.2％甚至更精确的溶液的时候，她恨不得马上收拾东西滚出公司，管他以后扫大街还是端盘子，必须转行……哈哈。」
P敷衍着笑了两声。V想说这就是他的全部价值，除了研究和赚钱，他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
「我可以帮你们，如果有需要的话。」V真诚地说道。
「你真的愿意帮忙？」这次是P瞪圆了眼睛。
「当然了，如果是这点小事的话。」
「这点小事……哈。你知道吗，我过去见过许多聪明的人，他们没有你优秀但脾气却比你糟糕多了。他们恨不得鼻孔看人然后把这些杂活都扔给别人，说什么「这种东西只是纯消耗我宝贵的脑细胞而已，我应该思考的是更重要的事。」更憋屈的是你还没什么能力去反驳他。哈哈，我从前就是这种人，由此没少招人恨。」
「你是说我该更有个性一点吗？」V问。
「你不该，因为你为研究而生。」P回答。
五、
等P的试管变色已经是晚上三点了，V把那条试管拿出来，认认真真地记上时间，把实验的结果打包发给P，一切终于结束。
V找了把凳子坐下来，上半身趴在实验台上，脸埋进胳膊里，就像睡午觉的高中生那样。干瘪的胃带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悲鸣，他这才想起来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可惜公司的大门已经反锁，起码到明天早上为止，没有人能带给他吃的，同样，他也找不到任何食物。V决定先睡一觉，用睡梦去抵抗饥饿。
直到剧烈的头痛把他叫醒。
「嘿，V，醒醒！你这表情可一点也不可爱！」
尖锐又夸张的声音。V的五官扭曲在一起，脑中剧烈的疼痛让他持续耳鸣，他甚至不太能听清旁边那个人说了什么。V试着站起来，却双腿一软重重地摔在地上，凳子也被他踢倒发出哐当一声，V颤抖着四肢跪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喘息。
「糟糕！」P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蹲下来搂过趴在地上的V，掰过他的脸——果然，涨的通红！P用手掌拍打着V的脸颊，大声喊道「呼吸！V！呼吸！」
M小姐吓得捂住嘴巴，眼泪从她漂亮的眼中流出。
「啊！真该死！」P仍旧坚持不懈地叫喊。但正当他们拿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谢天谢地，V终于开始呼吸了。他伶仃的骨架蜷成一团，眼泪鼻涕和口水一齐涌出，咳的山崩地裂浑身颤抖，P看着眼皮直跳。
半个小时之后V终于平息下来了，P递给他一瓶水，想走过去给他顺顺背，却被一把推开了。
V，会推人？P在今天之前不会把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但今天意外太多了所以可以原谅。怎么他妈的可能！难以置信，P从来都没脾气，啊不，应该说他没有人格。P甚至觉得他没有情绪。
可接下来V的话更是晴天一个霹雳。
「你是谁？」V问。
他竟然问「你是谁」！！P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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