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我的印象里，老妈是个很少会为任何事情担心的人。
就算尝试什么全新菜谱并一败涂地的时候，她也只是风平浪静地灭火，把烧穿的平底锅扔进垃圾桶，对我说：“正好，晚上我们去吃玛丽厨房吧。”
所以，当老妈说，她原本担心我的时候，我不禁忸怩了一下。
毕竟，虽然一时冲动跑到秘银市，但仔细回顾，我这大半年来，其实也没有太多长进。比起四处采风游历都如鱼得水的老妈，我实在逊色太多了。
“乖女，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老妈闻言，却朝我眨了下眼，道，“我当年决定去圣安苏堡学历史的时候，才十七岁——或者十六岁？反正差不多是那个岁数。”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从柜子里拿了一听预调酒扔给我，自己也喝了一口，露出些许回忆神情：“那个时候还没有飞行船，我在磨坊里帮了整个秋天的工，搭着他们的马车，到镇上的驿站，再跟着驿站商队到下一个城镇，偶尔遇到林谷和山隘时恰好没有商队经过，就得想办法自己翻过去。反正，大概花了一年多一点，或者更久一些？我到了圣安苏堡。”
说到这里，老妈突然大笑起来：“我记得很清楚，圣安苏堡的旅店客房一天就要8银！哈哈，当时我手上只有21银877铜，还自以为是一笔巨款呢——而且圣安苏历史学院的学费是30银。”
“不过，总之最后我还是上完学成功毕业了。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喜欢整天待在屋子里对着文物和文献写论文，于是对导师说我才不想变成一个无聊的老学究，感觉日后会秃顶。哈哈，我的导师简直勃然大怒，发誓如果我日后再踏入圣安苏堡，绝对要打断我的腿。我前几年乔装回去了一趟，老头子居然追到旅馆里呢，哇，好吓人，幸亏我溜得快。”
我听得有些愣神。
在我小时候，老妈也经常会讲故事，通常都是些不知在哪个地方流传的童话和传说，从来不会说关于自己的事。
泡芙急切地催促：“然后呢？艾琳娜，然后呢？”
老妈伸手捏住轻轻泡芙的吻部，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拿出了她的抄录本，迅速翻到其中一页。
那是我寄给她的那张报纸报道。龙骑士的身影看起来英姿飒爽。
“赫莉，”老妈喊我的名字，“你在秘银市过得开心吗？会想要回家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当然，虽然称不上顺心如意，但大多数时候，我并没有觉得特别疲惫，而且相较于在老家当一个单调乏味的“街坊魔法师”，我其实更喜欢秘银市里工作花样，虽说偶尔也有让人恼火的意外发生，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想要离开。
“那就可以啦！”老妈笑眯眯地说，“不管是经过考虑，还是一时冲动，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符合预期的。我过去从来不会对自己的任何决定感到失望，所以不管你想停在原地，还是想尝试去新的地方，哪怕最后哭着鼻子回家，我都不会对你失望。赫莉，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老妈很少这么跟我说话，我局促地盯着手中还没打开的饮料罐，小声抱怨：“不至于哭鼻子啦。”
“嗯，就算哭鼻子我也不会嘲笑你的！”老妈点点头，随即“啪”地合上抄录本，随便塞回包里，拿起柠檬酒一饮而尽，宣布道，“好啦！枯燥乏味的谈心时间就此结束！接下来是紧张刺激的家庭时间！乖女，快把你刚买的衣服拿出来穿给妈咪看看！”
“老妈——！”
“哎呀，你还种了刺梨子呀，乖女！看起来已经快成熟了，干脆现在拿来煮面吃吧！”
“现在已经很晚啦，老妈！而且那个要下个月才成熟，现在有毒！”
“这都能看出来吗？真不愧是女巫啊。”
“跟女巫有什么关系！你在外面时不会也这样乱吃东西吧？！”
那个回忆往昔的稳重老妈转瞬即逝了。
当晚，我跟老妈睡在同一张床上。
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跟老妈一起睡了。
公寓的床铺并不宽敞，泡芙还坚持要挤在一起，它的羽毛坚硬而粗糙，刮在脸上有些刺痛，还时不时地发出细细的磨牙声。黑暗中能听见邻居实验的咕嘟沸腾声，夜归租户的脚步声与开关门声，空气中弥漫着平日里似乎注意不到的，属于陈旧公寓特有的味道。
但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嫌弃豪华旅馆早餐难吃的艾琳娜女士，还兴致勃勃地跑到公寓楼下的早餐摊转了一圈。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寥寥几句话就把卖卷饼的阿姨哄得眉开眼笑，引为知己，热情地做了一个佐料最为丰盛的特制卷饼，还不收钱。
我紧张地盯着老妈接过那个因为裹得太满而显得颤颤巍巍的卷饼，酱汁差点滴在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外套上。
老妈却非常随意地将卷饼分了一半给我，又分了一块给泡芙，炫耀道：“怎么样？靠嘴吃饭，可是吟游诗人自古以来的基本功！”
……我觉得，我根本不需要担心老妈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我将老妈送到公交车站，她是今天离开秘银市的船票。
老妈摸摸泡芙，又摸摸我的头发，问：“需要给你零花钱吗？”
“我已经长大啦！”我说。
“唉，乖女长大后就变得好冷漠，妈咪感到好难过。”老妈又装模作样地叹气，还是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泡芙，“算了，泡芙还没长大，给泡芙买零食。”
明明算起来，泡芙的年龄可比我还大呢。
但泡芙却满不在乎，一本正经地点头，叼住信封，含含糊糊地说：“好呜，艾琳娜，我会分一点给赫莉的呜。”
“用不着！”我捏了一下它的吻部。
老妈继续说：“对了，乖女，今年的安眠日，我也不回家。今年北境的极夜庆典是二十年一度的梦神巡礼，我不打算再错过。”
我对此倒是不感到意外，这几年的安眠日，老妈都是在其他城市采风。
“唔……”我考虑了片刻，“那我也不回去了，房租付了不住好浪费，反正不到一个月，退租也没必要。”
何况，我在老家已经度过了二十几次安眠日啦，还没见过秘银市的安眠日是怎么样的！
“知道啦！我会记得给你寄礼物的——如果记得的话。”
老妈说完，轨道公交恰好到站，于是她便没有再逗留，转身与人群一起，汇入车站站台。
我独自回到公寓中，打开老妈给的信封，里面除了泡芙的“零食费”，还装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那是一本记录簿，封面看起来有些旧了。我翻了翻，发现只使用了开头的几页，上面的字迹潦草而青涩，多是些抱怨图书馆太远，博物馆附近的餐厅昂贵，走在路上都会被不知哪里的魔法波及的只言片语，以及“狗屎的非法施术者，把我租的房子烧了！”
最新一页上的字迹变得非常熟悉：“乖女，我当年没有在秘银市停留很长时间，不过，现在你可以写完它。”
……真是的，我可没有什么文学造诣啊，老妈。
我合上记录簿，把它收进抽屉里。
-
与老妈分别以后，时间不紧不慢地在打工与休息日交替间行走，天气开始逐渐变冷，我也换上新买的冬装。
当霜月的最后一张日历被撕去，秘银市下了第一场雪。
再过不久，等到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就是安眠日。
——那是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长假，在古老的神话里，“安眠日”是守护世间的诸神视线远去的日子。
秋女士的步伐已经越过了大陆的边缘，寒意渐浓，冬之主披着雪织的大氅缓缓降临世间。当冬之主将自己的大氅抛向大地，暴雪便将会覆盖万物，大地与神明将一同陷入沉眠。
在最初的习俗里，人们会在这个节日里举办祭典，献上今年最后一茬收获，感谢神明在过去一年的恩惠，祈祷祂们在寒冬中安眠，并祈盼自己能够平安度过接下来的严冬，迎接来年的春天。
而随着时间流逝，时至今日，严冬不再如过去一般难捱，但安眠日的庆典却保留了下来，俨然成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
在如今的秘银市，安眠日的气氛则从更早就开始酝酿。
先是法师塔，然后是学院，年轻的学徒和学生们都陆陆续续地放假了，我每天搭乘轨道公交时，也经常能看到不少带着行李的乘客。
而我，却在这时，意外地收到了来到秘银市之后，第一封委托书——
“亲爱的赫莉小姐：
诚挚地邀请您进行一份专业性工作。日期为雪月9日至18日，每日工作时间预计为2时内，工作内容为：照顾魔法试验田、喂养小恶魔、实验室工作等。
薪水预计为10银。
其余具体情况可见面进一步详谈。”
我将委托书翻过来，看着信纸下方略显眼熟的法师塔标记，又看了一眼附注里的详谈时间与地点，顿时陷入沉默。
……虽然写得非常含糊，但我还是一下子就猜到了：这根本就是某个学徒，打算找人替自己值班吧！
没问题吗？
-艾琳娜女士从莱利镇到圣安苏堡总共用了三年七个月。她自称一年多，是没有把赚路费、走错路返回、被战争戒严导致逗留的时间计算其中。
-艾琳娜女士是那一届拿到时之钥缎带的五个毕业生之一，据说有望成为下一代历史学者的领军人物，连秘钥博物会跑来诚邀她加入。然后她潇洒跑路了。
-直到现在，偶尔夜雀尾羽女士到秘钥博物会时，博物会神官都又恼火又无可奈何。因为时与钥的公主不仅执掌历史与文化，也是诗歌和旅人的守护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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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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