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觅身轻,转进种满西府海棠的院子,尾随其后的承归紧跟着前面飘起的一抹紫色衣摆。
“我盯着里面,你站我背后望风。”姜觅交代承归,自己几步跨到廊下,捅破窗户纸看里面。
中堂之内,一位头发花白,不苟言笑的老太正坐高堂,旁边的婢女给她轻摇团扇。
姜格初跪在屋子中央,双手高举着一块双鱼玉佩,向着老太,细细说道。
“晨起之时,不见丈夫亮灯,遂去查看,丈夫坐于案前,见我后抱头痛哭,诉种种不公,道自己心灰意冷,我悉心宽慰,以为他听劝,不想半个时辰后,他自鸩于书房。”
妇人停顿一瞬,继续说:“我难忍悲痛,烦请长老怜我一片痴心,同意我在丈夫入土后,去华藏庵为他守丧,为姜家祈福。”
老太迟迟不语,许久,才缓缓说道:“格初,我是教过你聪明人要懂得兼顾利弊,权衡轻重,但我不记得我允许你对着我说谎。”
这声称呼一出,姜觅几乎可以确定老太就是梦中那个黑金华服的老妇人。
姜格初入了自己的梦?姜觅走神地想。
妇人轻咬唇瓣,老太又道:“南宫一心扑在仕途之上,说到底却是个懦弱自私的人,一个这样的人,纵使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借酒消愁,也绝不会自鸩。他纵然对你有千般的不是,也是你同床共枕几十年的枕边人,你,不该直接下狠手杀了他。”
妇人身形一软,双鱼玉佩坠地,哒的一声碎裂,妇人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姜觅趁着这会背过来对承归说:“男人是她的丈夫,她居然亲手弑夫……”
“可能她有理由。”承归郑重其事地说。
姜觅昂首,不赞同地将下巴移开:“任何理由都不够成为杀人的理由。”
老太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哭诉:“去年寒秋,你为见姜浔,跟我说发菩提心种种,当时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一颗心全挂在了姜浔身上,再也看不见其他。”
妇人瘫坐在地上,反驳道:“长老既然心明如镜,那也该知浔儿体弱,根本担不起族长的重任!”
老太怒极,扯过婢女手中团扇往妇人砸去:“放肆!千年规矩,哪容你轻易置喙!”
妇人面露痛楚道:“谁能比我更懂姜家的种种?十四岁同意定给鳏夫做续弦!皇权斗争,我日日心惊胆战,还让你们抱走我唯一的浔儿!忙来忙去一场空,现下我只剩下浔儿,我绝不能看着她薄命早夭。我必须离了这四方天去求请高人,为我浔儿治病。”
姜觅恍然大悟:“姜格初和姜浔是母女!她是为了女儿杀人……”
“姜浔本就不适合当族长。”姜觅未说完的话,被承归语气凝重地打断。
姜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一惊,回头去看承归,他还是保持着站在廊下把风的站姿,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唯独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似在思考什么。
老太叹息:“你以为我没请吗?这些年林林总总的帖子数以百计地发出去,皇宫御医、绝世名医,山野华佗……只要姜家探子听到风声,哪个没能请来一看”
“可是没用,这是姜浔的命数,她真没了,也是我们姜家的气数,你要是听我一句劝,就该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高人!”
“有的,您也见过!你还记得昔年被我们一刀一刀剐去皮肉,丢进起鱼潭里喂鱼的那个白衣少年吗?他叫承归,他去年来找过我。”妇人说。
承归,白衣少年,南郭寺树下……
姜觅心跳加快,陡然去看承归,他如同换了一个人般,正陌生疏离地盯着自己。
-
凉风习习,院子里的海棠花,随风轻摆。
姜觅表面上眯着眼睛望向远处,实际不留痕迹往承归反方向移动数步,预留出闪躲的距离后,转动手腕,随时准备按下承归。
承归看见她的举动,微微讶然,主动退后一步说:“我不伤人,你不用怕我。”
姜觅沉默地看着他许久,舒出一口气,非常确信地开口:“你不是他。”
眼前的男人,和承归一样,有一张同样被老天精心雕琢过的三庭五眼的俊脸,可浑身透出的气息十分冰冷,完全没有姜觅从承归身上感受过的温暖与亲和。
这个人,应该就是他们口中所说和自己梦到的那个白衣少年。
“他?”少年不解地扬眉。
姜觅莫名有一丝心痛,她垂头笑笑,用很轻的声音说:“嗯,承归。”
“我就是承归。”
“是吗?那我对你而言,是姜觅,还是身份特殊的姜家族长?”
白衣少年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震惊,而后涌现出迷茫,正要说话时,姜觅耳根突动,听见老太扯着胸腔发出的闷重咳嗽。
姜觅快步凑到窗边,将食指放到嘴边:“嘘……等等先!”
菱格窗内,老太呼吸急促,惨白着一张脸,仿佛随时会被痰卡得驾西而去。
“不可能!我的人做事干净利落,上报说死了就肯定是死了!”老太缓过来喝道。
姜格初冷哼:“长老该不会以为只有我们一族特殊吧?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太沉吟一瞬,让婢女搀扶着走到姜格初身边,捏着姜格初的下巴抬起,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静谧的房间里,老太的呼吸声格外的厚重明显,手上的力度不减。可姜格初始终从容不迫,即便因梗着脖子高抬不适得面泛血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也黑得亮。
老太最后颓然地松开手,“你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别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同胞兄弟……”
姜格初在老太注视之下,缓缓举起右手,双指并拢,一字一句说:“我敢以我自己和浔儿的性命发誓,就是同一个人。他隔了数年后出现在南郭寺,清清楚楚说出了当年的事。”
“我曾听说晋朝有一婢女误葬墓中,十数年后,不老不死,容颜依旧。他是否如此?”
“不止,您难道忘了第一刀是划在他脸上的?颌针鱼何等凶残!可他少年如故,容颜不毁。”
没有记忆的承归,和白衣少年是同一个人,他是不死之身?姜觅虽心中一紧,飞快地甩甩头。
老太身形一晃,若不是及时抓住婢女的手腕,差点没能站稳,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子,竟有这等奇事。把他带来见我!”
“我不能,他这样的人,哪会轻易听从。”
姜格初说完再度拜倒,将碎了一角的双鱼玉佩推到长老面前。
“姜家历史悠远,族人特殊,频繁约见外人,恐惹来祸端。当下唯有我交还门牌,离了姜家,才有机会寻到高人,为浔儿续命!”
不同的时代里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承归?不,目前姜觅在一个时刻只见到了一个承归。
是承归身上不同人格在切换?也不对,没有人可以不老不死。
承归来南郭寺前说可能与他有关,到了天水后的种种古怪怎么解释?肉眼所见,亲耳所听就是真实吗?还是问题出在这个空间里,虽说他初登姜家的门时,说自己是山神,可怎么可能……
姜觅越想越喘不过气来,脖颈仿佛被一双手死死勒住。
她要极力稳住心神,做好应对“陌生人”的准备,才敢再次回望承归。
哪想再回头时,廊下没了承归的身影。远一些的小院、海棠花间也是空空如也。
叮铃——
粉色的花苞坠地,老树抽出新芽,褐色的树根拔地而起。
咔哒,青砖开裂,灰瓦塌陷,天地融合成一体。
姜觅看见承归从沉底的海棠树下跑过来,抓住她的手说:“危险!快走!”
叮铃——
晨雾弥漫,苔藓湿润,森林清香馥郁,鸟群在树顶叽叽喳喳地跳跃。
再近一点,是承归均匀的呼吸声。
姜觅的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稍稍一动,握住她手的掌心也跟着一紧,隐隐约约有些疼。
她没有立即叫醒承归,反而望着对面的枫杨树,这一株枫杨枝繁叶茂、苍劲笔直。更早一些的时候,承归曾在观山墅,把一棵瘦弱的枫杨弄得粉碎。
如今,他恢复了些能力,却也变得更为复杂棘手……
姜觅垂眸:“承归,醒醒!”
“嗯?”承归睁开眼睛,顺着姜觅的视线看见她的手腕上的一抹红,连忙解释:“房屋摇晃,我怕砸下来伤了你。”
是和她一起来的承归。姜觅莫名松了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追问:“你为什么会站在海棠花树下?”
“我,不知道……”承归也满脸不解。
姜觅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恍然明白,从承归语气突然变得凝重时,他就已经不再是他。
承归见姜觅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情,问:“我怎么了吗?”
“你知道第二人格吗?”
“一个身体里面住了两个人?”
“差不多,我看见了另一个你。”姜觅说着,听见野草丛接连被踩断的声音,嗅到姜格初身上那股沉水香的气味,还有一个气味相似,脚步陌生的人在靠近。
姜觅快速对承归说道:“待会儿再说。那位妇人和一个我们没见过的人在附近,我们去见一见,你不要开口,让我引她说话,套一点信息先。”
“好。”
“你先走,我在后面跟着。”姜觅说。
山风簌簌,带来一个略微年轻的说话声。
“夫人为何拒绝长老?”
“即使让见了也不能怎样。她手段强硬,别折了人进去,让我的浔儿更加无望。”
“我听人说秦州来了个高人,传他可解世间一切艰难。不过他性情古怪,不收财宝,只认有缘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本家赠我出嫁的钱银还有点,我就不信重金也求不到。”姜格初恨恨道。
姜觅看承归停了脚步,以为他是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愣神,轻声安抚道:“走吧,她们在右前方五米的位置,年轻点的那个大概是她婢女。至于其他,我之后和你解释。”
承归听后照做,猛地从半人多高的草丛中径直穿过,走到姜格初的面前,惊得婢女瞪大眼睛、捂着嘴巴尖叫道:“夫人小心!”
姜格初不悦地挥挥衣袖:“一别数月,承公子作风不减,衣着怪异,行踪不定,惊人登场。”
姜觅趁着这时,突然从承归身后钻出,笑眯眯问道:“你认识他?那太好了!我正想找到他的来处。”
姜格初狐疑地看着姜觅和承归半晌,悠悠说道:“我知世风每况愈下,人心难免不古。竟不想一袭白衣的承公子也成了小人。”
“你没有办法保我浔儿,也不必装作与我不认识。”姜格初停顿一瞬,讽刺地说,“还是说,你是来知会我,要不管不顾浔儿的性命,执意取走栒山璧?”
栒山璧,他和栒山璧有牵连……
“晋朝有一婢女误葬墓中,十数年后,不老不死,容颜依旧”来源于《晋书》《搜神记》(网页找的,不确定真实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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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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