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明抱着我说她不想回答。
我心底尽是荒谬和悲凉,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只觉眼眶涨热,过了很久,绍明说:“陈荷,别哭。”
我记得我遇见她的第一晚,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发现不是她会安慰人,是她经历的太多了,她美丽的脸突然变成一部点读机,我哪个情绪需要,她就把对应的方法点出来给我。
发泄完愤怒后剩下的更多是悲怆,我干涩地说:“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绍明说:“你一直都可以出去,记得早点回来。”
她坏得恐怖,我跌跌撞撞地出门,回头时只看见那辉煌无比的宫殿昭示着绍明政变的成功。
我沿着宫墙边走,天黑了,只能听见伊洛瓦底江水声川流。
我漫无目的地走,沿途是侍卫看不见我一般与我擦肩而过,我走出通明的灯火,走进低矮的芭蕉林,四周响起沙沙的雨声,雨很细,汇聚在芭蕉叶上,好一会儿才结成水滴。
难过到一定程度是哭不出泪的,仅仅是嘶喊,我蹲在芭蕉树下,雨水滴在我的脸上,权当是眼泪。
突然间雨水消失了,我的哭泣变为了失去画面的电影,只有声音可笑地播放着,一柄伞架在我头顶。
“假惺惺的好心,你滚。”
我起身打掉她的伞,她说:“你想着谁呢。”
兰金花梳着蒙古式的辫子,穿戴却都是蒲甘样式,她捡起伞理干净身上的水珠,探究地看着我。
我一晌无言,我想的是绍明。
“你穿的是什么。”她问。
雨水打在我灰紫色冲锋衣上,然后被弹开。
“天衣无缝,神的衣服。”
兰金花好心被伤,自顾自地打着伞,完全不分给站在雨里的我一点:“哭成这样,你被你的绍明公主抛弃了?”
“胡说,”我这才注意到她胸口的大片烧伤,反驳道:“我想的是等我回家,我要穿比基尼,身下垫着大方巾,去白沙滩上喝盐汽水。”
“你家在哪个弹丸小国,盛行这种歪门邪道。”兰金花红嘴唇一瞥,很笃定地说:“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别想着回去了,在我身边服侍有你想不到我权力,不要自取灭亡。”
我没心情和她纠缠,“烦死了,你没事做吗,苏觉没看着你?你当绍明赢了你假公主就安全了。”
“绍明赢了?“
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两道眉毛压低看着我。
“你知道她赢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
见我好奇,兰金花不卖关子,她说:“绍明昨天被封为大王后了。”
一滴雨溅进我的眼睛,我僵在原处,勉强挤出一句:“国王是谁。”
“你不是见过吗。”兰金花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你到底是哪里人,蒲甘王室可以父女兄妹通婚。”
《琉璃宫史》上记载过王后执政,甚至有的政府要职还由皇后担任,缅王昏庸无能,谁做王后,谁就能执政。
可是绍明成王后了。
我感到一阵反胃,我问:“你呢,你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
“南宫王后。”
绍王后死了不到三天,国王又迎娶了两位王后。
雨帷幕似的横在我们中间,兰金花突然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难过吗。”
我想我不难过,我只是胸口闷。我说:“我不知道。”
兰金花笑了,她红艳的嘴唇牵扯出张狂的弧度:“因为你对世俗的东西无欲无求,心里只剩情感,你当然会难过,找点实质的追求吧。”
我如何追求,我从不缺物质,我的人生一帆风顺。
这话我不敢说,有些事只能心里知道,说出去是承认自甘堕落。
她的伞微微倾斜到我头上,这个举动本意是邀请,没想到一串水珠不遂人意,顺着斜坡浇到我头上。
兰金花错愕一瞬,紧接着她猛地抖伞,全部的水珠朝我飞奔而来。
我急忙挡住脸:“你有病吧。”
兰金花身上也沾了水珠,她虚张声势地抬起高傲的下巴:“淋清醒了没,清醒了就跟我走。”
我被淋被骂,抢过她的伞扔进草丛里,大怒道:“跟你走,你哪门子公主,狸猫和太子分不清了?等蒙古人带着长生天打过来,你们都完蛋。”
兰金花生平大概是没受过如此屈辱,声音比打雷还洪亮,指天道:“长生天?不管哪个天,来到这儿都是云南的天,我祖父新任平凉土司,手下有八百象兵,他敢杀我!”
云南地方势力确实强大,我哑了火的鞭炮似的,抿了抿嘴半天憋出一句:“看不出你是云南人。”
“只是长得不像而已,我父亲从京赴任,娶了我母亲。”兰金花说。
她突然道:“你冷吗。”
冲锋衣领口进了水,纱衣贴在身上,我说:“冷。”
“今晚去我寝宫歇吧,看你没地方去的样子。”她一脸大发慈悲的表情。
“我凭什么到你寝宫。”我没地方去,我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但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就坡下驴,我是不停奔跑的驴,她是不断延长的坡。
兰金花嗤笑道:“凭你自己跑到我寝宫。”
想到刚才的干嚎,我瞬间满面通红,声音随之降调:“你是听见声音才来找我的?”我咬着嘴唇轻怯地问。
兰金花无语至极:“你没穿鞋脚破了,流了一路血,给我吓得以为出鬼,傻角。”
——
我的脚只破了一点皮,我感谢兰金花没有点破我最狼狈的时刻,我刚想道谢,就听她指挥侍女道:“你今晚睡地上吧。”
“陈荷。”她指着旁边一个小床:“今晚你睡这里,不准发出声音,不准打扰我。”
我连忙道:“没有多余的床我就不打扰了,你让她好好睡一觉吧,睡不着最难受了。”
一摸口袋,我没带安眠药。
我立刻冷静了,“谢谢你让我睡这里,但是我身为绍明的人,睡王后这里不好,我还是走吧。”
兰金花放下手中的烟斗,不耐烦地磕了两下:“没完没了了是吧,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东西了,我是稀罕你才让你在我旁边的,你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此刻不止心,我的身体也一并冷静了:“我去苏觉的寺里睡,你早些休息,夜深露重,淋了雨仔细生病。”
她身为土司的孙女,蒲甘的王后,是很有理由在此发火的,她把烟斗狠狠向我掷来。
烟灰撒了一地,我意识到兰金花是真想把我砸死,她气得让我滚,我提裙就滚。
滚到一半,我和一个小侍女撞到一起,她看也不看我匆忙跑进去,不一会儿兰金花的侍女追出来让我回去。
兰金花的公主脾气我太熟悉了,我回去可能真会死,我当然不理,一味地往门口跑,侍女比我穿得惯裙子,她跑得比我快,指挥门口侍卫不准给我开门。
上一个不给我开门的某任女友把我关在家里,我花了一整天撬她的密码锁,最后撬到我出不去,她进不来,整个门连框拆下来,重装花了十几万。
我拿起烛台,烛台是个长把式,尖头尖脑地对准侍卫的手:“开不开,不开给你一个对穿。”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动作,门从外部被暴力打开了。
金盔甲红缨子的将军一脸煞气地走进来,仔细看了我的脸,一指门外让我出去。
绍明坐在金辇里,探出半个身子张扬地朝我示意。
怪不得要当王后,王后权力一人之下,名留青史,比岌岌无名的小公主好太多了。
我刚踏出半个脚,上身斜披的绸缎被猛地往后扯,我踉跄几步,牵动后边的人向前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兰金花扶正头上的金冠,对着绍明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和女人瞎搞,当上中宫王后了不起了?”
绍明没理她,隔着火架,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陈荷,你走了后我才发现你没穿鞋。”她说:“我想你了。”
兰金花翻了个气势汹汹的白眼:“绍明你半夜私闯我的宫殿,早晚要受报应。”
“我正受着报应呢。”绍明面目沉痛:“陈荷不来,就是我受我报应了。”
这话肉麻无比,将军嘴一歪,兰金花眉毛一撇,我应该和她们一个表情。
兰金花抓着我的披肩,道:“你敢乱动?”
我本心不想和绍明走,但看兰金花的脸色,回去能有好才怪。
兰金花杀我随心情,绍明杀我没意义,我表示谢谢你的收留,雨停了,我走了。
她拽着披肩不放手,将军上前二话不说割裂丝绸,我就势跑了。
披肩断成两截,只有一个金扣孤零零地闪,兰金花握着披肩,恨恨地说:“你等着。”
——
大雨冲刷后的夜空格外澄澈,如同无边的深海里浮出了星星,我躺在绍明的腿上,在凉亭边檐和殿宇形成的夹角间窥视星空。
绍明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没有其它的含义,仅仅是确认我存在般摸我,从边缘光秃的指甲到每一根头发。
“我经历了千百次轮回,我的寿命长如河流,每一种人,每一种可能我都经历过。”
“我要吃芒果。”
绍明扎起一块芒果送到我嘴边,我毫不客气地咬下。
“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机场海关,你站在一群谨慎的缅甸人中间举着手机拍照,军警在你后边你也没知觉,我当时想着出现在你照片里吓吓你的,不知怎么的,我人都出现在你面前了。”
绍明隔着硬壳冲锋衣度量我的手臂,衣料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段时间我很难过,看见你的傻样,和我哥的鹦鹉没区别,我不自觉笑了一下,可能就那一下,我喜欢上你了。”
她顿了顿,弯下腰亲我:“主要还是你怪好看的。”
“我们都是见色起意。”我为我们的开端定性。
绍明的手指划过我鼻梁上的伤疤,问道:“这是怎么来的。”
“青藏高原,可可西里,我有点不好的念头,结果下车没走远就被我前女友找着了,人是没事,就是面罩和护目镜中间给冻伤了。”
我打了个哈欠:“你不困吗。”
“我不用睡,我想多看看你。”
“我先睡了,要看等我睡着再看,人盯着我我没法入睡。”我吃完最后一块芒果,爬到凉亭边,伸脚在台阶上乱踩寻找凉鞋。
“今天算一天吗。”药效发作,我太困了,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她。
影影绰绰地,我看见绍明像卡帧的电影般停滞了一下,紧接着是她的回复。
“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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