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回房中换了家常轻薄纱衣,见如愿在那里收拾铺盖,就说:“那个晚点再弄,趁日头足,你把架子上松木脸盆拿去院子中晒晒去霉。”
如愿答应了。妙善就出来,走到上房里。
福哥儿已给奶娘抱下去,贞娘在卧室里躺着,招呼妙善床沿上坐,握着她一只手摩挲:“我有一件事,待要问问你的意思。”
妙善一见这阵势,暗道不妙,想走,可是抽不出手来,寒着脸:“娘有什么教训,就直说,用不着这样。”
贞娘笑道:“什么教训?我没有要教训你的话。是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
贞娘的脸笼在青纱帐的影子里,话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迟疑:“你婶婶的那个侄儿,你见过的,你看他如何?”
“我看不如何。”妙善气忿忿的,手指搅得罗被皱巴巴的。
“你呀!”贞娘把罗被从她手中扯出来,“我同你爹说,他也说好。女儿家,婚姻大事,只由爹娘主张,偏你会撒娇撒痴。我们这等操心,你就这样不识好歹!”
妙善不信:“爹才不肯咧。”
贞娘奇了:“你怎知你爹就不肯?”
妙善笑道:“爹若肯时,娘这会儿子又来同我说?还背着人。”
贞娘气恼了,拿膝盖顶了妙善一下,翻过身向里面躺着,不理她了。
妙善就笑:“娘别生气,我跟您说个笑话。”就把刘山夜不归宿,晌午才醉醺醺来家的事说了。
贞娘听了,转过脸来,叹了口气:“你婶娘也不容易。”
妙善道:“娘知道小叔常和谁来往不?”
贞娘恹恹道:“左不过那些人,都是欢场上的朋友,无甚仁义,你叔叔膝下并无一个子嗣,这些人若是个朋友,也该常规劝他早回家去,不该领着他夜不归宿,吃酒作乐。”
“是了。江舅爷也常同他们一处玩,我听爹说,原来小叔也不会这些,都是给他舅子带坏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妙善学刘进的口气,觑看贞娘的脸色。
果然贞娘面上显出点尴尬来:“他家素有钱粮,且是世袭的五品千户官,又不用挣家业,也不用挣功名,子弟除了吃酒耍钱,也无甚可用功处。“
妙善道:“所以叫爹眼里瞧不上。“
贞娘一时无话,过一程子,才道:“你这孩子。他家只有这一个孩儿,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他的。你嫁过去,早晚有你一顶五品宜人的冠戴,只有享福的。却不理会为娘的一片苦心。和你爹一条藤儿,一个口出气。只会来寒碜我。“
说罢,掩面闭眼装睡,再不理她。
妙善只得出来。到东边屋里,见如愿也在,原来如愿刚才拿了盆放院中晾晒,就被奶娘叫去她房里叠衣服。
福哥儿先看见妙善进来,叫起来:“姐姐。”说着伸手要抱。
妙善上前拧了下他的脸蛋,不肯抱:“你太沉了,我抱不动。”
奶娘被妙善撞见使唤她屋里的如愿,就有些不大好意思,说:“我看如愿不知几岁了,没有耳洞,寻思我与她扎了,好穿耳铛。”
这是好事,妙善之前还没想到,因说:“别叠了。过来看奶娘给你扎耳洞。我去书房拿茶罐,新扎的耳洞要戴茶梗,省得肉又长上。”
说着往书房去了。等妙善回来,奶娘已掇条凳子在门口,那里把根绣花银针在蜡烛上烤得通红,叫如愿在石阶上坐,拿手搓自己耳垂。
过一会儿子,看看差不多了,奶娘抱住如愿的脑袋,借着日头看准位置,左一下右一下,妙善还未看清,她那边已经扎好了。
妙善捡了两根茶叶梗握在手心,上前用手帕替如愿抹了血珠,把扎好的耳洞用茶梗堵上。
如愿谢了奶娘,妙善道:“到明儿爹来家,我叫来旺去银匠那儿,打一副银耳铛你戴。”
妙善现有几副银耳铛在屋里,只是她的都是细弯钩沉坠子,新打的耳洞戴太重的恐怕受伤。
如愿又谢妙善。
奶娘酸溜溜地收了家伙,等妙善走远了,才对如愿道:“可是跟着了好主子,你才穿耳洞,就有银耳铛戴,我当年哪有这福?都是拿草梗穿着。还是嫁人时候,男家打了一副银首饰头面行聘。”
如愿好奇道:“您夫家哪里人?”
奶娘变了脸色,“问那贼强人作甚?他六年前卖了我母子,自从军去了。我儿巴掌大就没了娘,到底也不知死活。”
如愿不敢再问,晚上在睡觉时,不免又和妙善提起。
妙善听了道:“他男子汉原是杭州左卫下军户。几年前倭寇侵犯宁波,军士死伤无数,调杭州左卫千户所两千将士补宁波、定海二卫。他因在征调之列,这边妻儿,无人养活,就都卖了。他凑些盘费,购买资装,妻儿也免于饿死。”
奶娘前些年常惦记她儿子,还常说福哥儿长得像她儿子,被贞娘骂过几回,就偷偷在背后说。
妙善年小,她不防备,同妙善说过许多她家里事,只是都颠三倒四的。
妙善拿去问刘进,刘进说是“夸张故事”,不过倒是与妙善讲过奶娘来历。
妙善问从军的事,刘进也不避讳,认真说过,虽然说时并不指望她听懂,更想不到她都记在心里。
本朝将士,皆出自军户,就如匠户,都是开国时就造册就登记下的,世代不许更改。
每户配有若干亩军田,一户出一丁在卫所中服役,唤作正丁,其余人口唤作余丁。
如此一家养一员兵,不但口粮,凡兵器、马匹、盔甲等物,俱是军户自行置办,省下朝廷许多的钱粮。
只是如今承平日久,纲纪逐渐废弛,士兵多有逃窜,或者贿赂官吏,或者乡里私自隐匿,虽然这是重罪,朝廷每三令五申,要求各地严加究捕逃军之人,隐匿之家,连同罚没充军,可是屡禁不绝。
人口就如田地一样,总有隐匿之法。
军户都是开国是登记在黄册中的,数目固定,后来有些人家绝嗣销户,有些人家枝繁叶茂,旁支却不登记在卫所下,都愿做平人,而平人无罪不能罚没充军,因此数目只能日渐稀少。
如今各卫所将士,其实都不实数,千户下,常常只有数百户。军备物资,如弓箭、棉衣、舟船、马匹之类,也多缺乏。
有用兵之事,朝廷只得在卫所之外,另设军营,发给粮饷,招募乡勇。
只是粮饷筹措又有艰难之处,军中乱象丛生,常年欠响,更不必说。
不过这些话说了,如愿更加听不懂了,妙善望着如愿傻傻的样子,颇有些苦恼。
如愿跟着她也小两月了,还是这般木木呆呆的!
平常就是说话做事有不到处,自己也不打骂与她,可也不见她机灵些,可见这丫头秉性愚钝。
叹了口气,妙善也没奈何。
翻个身,还是睡不着,妙善不由抱怨道:“今年天气异常的古怪,八月下旬,都入秋了,夜里还似蒸笼一般。”
如愿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利索地爬起来,向枕边摸到一把蒲扇,再摸到床头坐下,大力摇起扇子。
凉风习习,妙善长舒一口气,翻身打了个滚,享受了一会儿,又伸出头来对如愿道:“你躺上来吧,咱俩一起,你躺着扇,都能扇到。”
如愿不动,妙善又说:“快上来,黑黝黝的,你一个脑袋戳在这里,吓死人。”
如愿这回上来了。
妙善床上铺的竹簟,遇上暑热时节,她没有半点睡相,这头睡热了就滚到那头,一夜里要不停画着圈儿睡,常常早上醒来头和脚掉了个儿。
今夜她俩并排躺着,虽然没地儿滚了,可是如愿兢兢业业在那里卖力摇扇子,妙善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了十八日清晨,贞娘屋中挑块砖抽出来一些儿,把一本《心经》高高供在上面,自早起就摆一个垫子,跪在地下诵经。
妙善怕她久跪伤身,进进出出七八趟,劝她起来,只是不肯,被赶出来。
索性贞娘还记得怀孕,跪一会儿腰酸背痛,就坐一会儿歇一歇,念完二十遍《心经》就出来。
妙善把一叠虾油豆腐、一碗鸡丝粥摆上来,把筷子递在贞娘手里。
贞娘问:“你们都吃毕了?”
妙善道:“可不?娘快吃吧。专门在灶下阴凉处藏着的。天热,您再不出来,该坏了。”
贞娘一面吃一面道:“也不知你爹在贡院里怎么着。听说里面只有一张写字板子,一张坐的板子,号舍逼仄,连躺也躺不下。我给他包了那些炒面、状元糕,还有一条肉脯并两瓶子腌香干菜,也不知道带不带得进考场?”
妙善道:“怕什么,都是这样的。没听说考试饿死过人。”
贞娘拿筷子狠狠敲了下妙善的手:“怎么说话的?”
妙善不敢再贫嘴,等贞娘吃完了,叫柳儿来收拾了,主动说:“您去后面乘凉,或者前面走两步消消食。我替您诵经拜佛。”
贞娘向柳儿笑道:“这几日她爹不在家,怎见得她就这般懂事了!”
“姐儿可不是大姑娘了,该懂事了。”柳儿说着,利索地把剩菜都倒进一个碗里,抹了桌子,胳膊夹着碗碟出去了。
果然连着半月,妙善都每日来上房按贞娘的嘱咐念经,洗了脸就来,念到吃早饭才出来,吃过早饭还要再念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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