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婉瞪着眼看马,马也瞪着眼看它,郁婉就同马说话,马就偏过头去不再搭理它。郁婉觉得这马的脾气也许并不很坏,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它,又立刻觉得这马的脾气或许也不太好,便不敢再动歪念头了。
其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对马有一种憧憬。这种憧憬不是从站在桌子后头穿大褂、喝茶水、拍醒目的说书艺人口中得来的。驮着刘备一跃而出檀溪的的卢、驮着关羽千里寻刘备的赤兔、驮着赵子龙七进七出的照夜玉狮子固然神威,但太过神威了,就像所有的传说一样很遥远很遥远,遥远的只能将它当做一个传说。
她对马的崇拜,是从她**岁的时候开始的。念了一上午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嘴巴里叽哩咕噜,脑子里糊里糊涂,肚子里咕噜咕噜。好容易捱到学堂散学,大家一溜烟地向街上跑去。刚到街上,一匹枣色大马恰从眼前呼啸而过,如风飚如闪电。马上跨坐的是谁?是胡虏?是单于?是关山大汉?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执鞭的背影,似乎是锦帽貂裘;可是水乡夏月,哪里有人会傻到穿貂穿裘?可郁婉就傻傻地一口咬定他穿的就是锦帽貂裘,直到现在,她依然这样坚信——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马。不知道是震撼于人,还是震撼于马,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少了谁都不成,他们要一同奔赴到千里万里以外的战场,执戈杀敌,誓死如归。
郁婉正在出神,忽然,飞骠马的缰绳脱落,跃起前蹄,一声长嘶。郁婉忽地回神,瞳孔无限放大,惊出一身冷汗。那马蹄却并没有踏下来,而是有人将缰绳一扯,两只铁蹄就落在了郁婉身侧。郁婉镇定半晌,方定睛去看,原来马上跨坐着蒋梣年,手里拉着缰绳,正咧着嘴笑她。郁婉才知道他故意的,转头便走。蒋梣年忙夹了夹马腹,在后头缓缓跟着。
她走一步,马蹄“哒”,她走两步,马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郁婉有些着恼地转身,厉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蒋梣年道:“我看你预不预备理我。”
郁婉气道:“我没有同你说话,我在同马说。”
蒋梣年笑道:“那你这句话终该是对我说的了吧?”
郁婉道:“这句也不是!”
一转身,提起裙子,像一只小鹿在林间迎风奔跑。马蹄声促急如繁,身旁突然一阵疾风,身体忽被揽起,凌空一转,已被提放到马背上。因是在军中,不能纵马疾驰,蒋梣年便只驱马缓缓走着,不时有士兵、岗哨、巡逻队,一人、两人、一队,立正行礼,遥遥目送。郁婉又羞又忿,急道:“你快把我放下来!”
蒋梣年咧着嘴笑,拍拍马儿,说道:“马,你听到没有?”说着,又凑进郁婉,在她耳侧轻声笑道,“我知道,你这句话也不是对我说的。”
郁婉噎地说不出话,只仰着脸瞪他,他不理,就再瞪,瞪到眼睛发酸。
观测所执勤的卫戍兵听身后马蹄声响,只见一匹血色骏马正朝这个方向走来。定睛一瞧,原来是蒋督军,忙执枪敬礼,让路放行。
郁婉心中更加焦灼如焚,急道:“你要带我……”
话未说完,那赤血飞骠马忽一箭冲出。郁婉身体不稳,扑跌到蒋梣年的怀里。她本来就是侧坐在蒋梣年身前,这时座下飞骠疾驰狂奔,势如流星闪电,颠簸如狂。郁婉死死抱住蒋梣年的腰身,耳边风呼啸而过,隆隆如吼。郁婉把脸紧靠在蒋梣年胸膛上,死死闭着眼睛,大喊:“你放我下去!”
蒋梣年嘴角勾笑,眼角藏笑,瞟着郁婉拱拱像一只小猫的脊背,故作张皇道:“啊呀,怎么扯不住缰绳,这马疯了,可真是疯了……”
郁婉也疯了,环着蒋梣年腰身的胳膊缚得不能再紧。腰后的两只手紧紧攥着军服的后襟,要拧出一把青汁儿来。一整个身子窝在蒋梣年的怀里发着抖,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一剑劈做两半的白蛾扑腾着翅子,苍白无息地颤抖。
蒋梣年一手勒拽缰绳,一手环住郁婉的肩膀,紧紧地不放松,挤掉所有身体间的空虚,好像她是他丢掉了的那根肋骨,本就该回到他的胸膛,“别怕,有我在。”
她是他的小女孩,他的一只受惊了的小鹿。他用手抚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摩挲着。软软的发丝在五指间穿拂着,一种按捺不住的痒拼命地溜过他的指缝、撩着他的胸膛、咬着他的心脏。
这一路的奔跑,像逃出了时空,奔向一切都消失了的无垠荒原,想来这是因为天涯海角还不够,那只是空间的尽头,地老天荒还不够,那只是时间的尽头;只有真到了宇宙洪荒的尽头,在什么都把握不住了的世界里,那最无用最可笑的东西才会成为缥缈虚空中唯一的一点真……
马儿的头一点一点地缓缓走着,浅绿色的长草擦着马腿“唰-哗-唰-哗”地轻响,一蓬一蓬细碎的白花、蓝花、紫花不时地拂过脚尖。郁婉呆呆地坐在马背上,不哭不闹不吵不嚷,脸色苍白,眼睛却清亮清亮的。
蒋梣年将缰绳一勒,搂住她的腰肢跳下马背,长草高处几乎没至腰间。郁婉用手拨着,步履蹒跚地向前走,草色重重映在裙上,叠染的一片青绿。
蒋梣年赶上来,替她把草拨开,陪笑道:“郁婉,你到哪去?”
郁婉瞪他一眼:“我到没有你的地方去。”
他涎着脸轻笑说:“没有我的地方?我也去。”
郁婉把身子一转,气道:“我要回家去,现在就回去。”
蒋梣年也赶着转身,先就把她前面的草踩倒,笑说:“那我同你一起去。”
郁婉一怔,转过脸来,恨恨道:“那我死了呢?”是啊,我死了呢?
蒋梣年怔住了,蒲公英的绒絮轻轻地飞来,挂在他金质肩章的徽角上。
郁婉低头轻笑了一下,转过身,一路拨开长草,向墨绿最浓的深漩处走去。
忽然,背后一阵席卷而至的飓风挟住了郁婉的身体。草叶唰唰割着裙摆衣角,风在耳边,云在耳边,一路呼啸。郁婉大口喘息着,奋力一挣,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扯着他一起跌扑到了地上,压倒了无数颗的长草铺做绿褥,滚了一身的草籽、花瓣、叶片,惊起一只红背锦雉,擦着山薄荷的紫色花球,扑噜噜飞远了。
蒋梣年半压在郁婉的身上,郁婉用手推着他的肩膀,他却把脸埋在了郁婉的颈窝里。郁婉心里一阵恼火,就听他说:“郁婉,你知道吗?我不信教,可我却疑心这世界上真的有地狱和天堂。如果你死了,我不能跟你去,因为你一定要去天堂,而我必定要进地狱。所以,如果你死了,千万不要马上离开,就这一辈子,哪怕是作为鬼魂,留下来陪陪我。”
郁婉怔住了,推拒的手无力地落在了他的肩上,轻颤着扭过头去。草茎上一只青虫正“唰唰”地振着墨绿色的蓑翼,露出里面的透明翅膜。
天是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天,地是一望无际的青绿的地。远远一大团云彩游移过来,一切都暗了;云过去,一切都亮了。郁婉觉得他们是云在地上一瞬间的投影,两个亘古不变中的一瞬,一瞬的永恒,像是一场梦搬演完了一辈子的人生。
郁婉将眼睛合上,她几乎是睡着了,却又十分清醒。身下横斜铺垫的草叶渗出汁液,凉浸浸地濡湿了绸衫。草籽的气味、花片的气味、太阳的气味、熏风的气味、蒋梣年身上干燥的烟草气味,全在空气中缓缓地推散漾开。溪水细细的涓流声、蜜蜂轻轻的嗡鸣声、蚱蜢窣窣的振翅声、草叶在风中的摩擦声、岩石在阳光下的璺裂声,还有蒋梣年酣酣的呼吸声,全在耳边浮浮沉沉的飘上来落下去。
蒋梣年的呼吸像一只羽毛一忽一忽地撩弄在颈子上,郁婉的胳膊压在他的颈下一截一截地麻掉。他们侧身相对,彼此的脸咫尺天涯。郁婉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庞,看着他的眉毛是怎样的走向;看着他的眼睛是怎样的走向;看他的鼻子是两眼间一座山峰,不断长高;从峰顶跳下去是薄薄的两片嘴唇。
他很好看,一种张扬肆意化作焰焰烈火焚尽一切的好看。他会和父亲一样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但是他不会驻足不会停留;他的一辈子将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他的世界很大很大,大到只有远方。有一天他会在某地得到另一只象征着强权荣誉的金字勋章,而此时自己种下的一株青菜正在拱出又一茬嫩绿的新芽。
郁婉轻轻地怅怅地微笑着,用指尖隔空描画着他的眉眼,描画着它们的走向。当指尖轻轻地扫过他的眉尾时,蒋梣年的眼睛忽然晶亮晶亮地笑着注视着她。郁婉一惊,倏地坐起身来,环抱双膝,正对着绿茵茵的长草。清风扑面,一颗长长的草叶弯下身来抚了抚她的头顶。
“你这个人怎么时时处处都能睡熟?”
蒋梣年翻过身来,把两只手垫在脑后,仰看着天上的云彩。“是吗?我似乎只有在你的面前才能轻易地睡熟。”
郁婉轻轻地歪了歪头,说道:“是了,想必是我这个人实在太无聊了。”过了一会儿,郁婉瞪着眼懊恼道:“你这么一直地盯着我看什么?”
蒋梣年笑道:“我在想,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的蛮不讲理。”
郁婉一怔,气忿忿地扭过头去,心里却吹进了一股冷冷的麻乱的风。
“我行军打仗惯了,睁眼的时候杀人,闭眼的时候怕被别人杀,永远都睡不安稳。我自己都疑心自己怎么会在你面前睡得这样安心。也许有一天,你拔出我的佩枪,把我杀死在梦里也不一定。”
郁婉白了他一眼:“你这人疑心病这样重,我如果真想杀你,你早就会发现了,还会在我面前安安稳稳地睡觉?到时候死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蒋梣年神情忽地转为沉郁冰冷,眨眼间,便又恢复如初。只见他嘴角挂着坦然舒泰的笑意,豹似的轻捷起身与郁婉并肩同坐,诚诚恳恳地陪着小心道:“是我的错,什么死的活的,我以后绝不在你面前说这样的话了。”
郁婉低头不语,忽然道:“你以前不是想治病救人吗?为什么竟改学军事了?”
蒋梣年一怔,开怀笑道:“哪个多嘴的和你说这些?”又道:“恐怕她也和你说了我挨老头子揍的事?”想了想,摇着头啧啧叹道:“只怕我穿开裆裤时候的窘事也被抖了出来。”
郁婉禁不住笑道:“原来你这么在乎自己的形象啊?”
蒋梣年倾过身来,迎着澄澈的阳光,眼睛里就好像涌动着被太阳晒暖的金色河流。他对着郁婉笑道:“其实,我是在乎你。”
郁婉脸一红,用手指戳着他的臂膊,将他戳远,气道:“说话就说话,你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蒋梣年把两只手掌往空中一举,“好好好,要不要我把脚也举起来?”
郁婉气到发笑,想骂他一句嬉皮笑脸的不正经,只怕他又来一句不着边际,惹人着恼的话,于是板脸道:“你好好说话。”
蒋梣年点头道:“是,遵命。”想了一想,说道:“这件事情年头太久了,我实在已记不大清。那时候我似乎是要学医,老头子却硬要我去学军事,为了这件事,家里几乎是吃饭喝茶都找不出个饭碗茶缸来。”
郁婉疑惑道:“这怎么说?”
蒋梣年道:“你不懂?就是老头子摔一摞饭碗,我摔一摞茶具,老头子摔一摞青花盘子,我摔一摞前清瓷器,老头子摔……”
郁婉“噗嗤”一笑,连忙止住,“好了好了,你们这对父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俩个冤家。”
蒋梣年牵扯着嘴角,嘲弄似的笑了一下,继续道:“后来是老头子的秘书长,当了我半年老师的杨汉升同我说,‘你何必和督军硬碰硬呢?等拿到钱出了国,老头子鞭长莫及,你去学西医还是进陆军学校他还能管得着你吗?’”
郁婉看着蒋梣年的眼睛,“可你最后还是选择了陆军学校。”
蒋梣年抬起头,天上的云团攒成一头缟身如雪的白虎。他冲着那裂眦咆哮的虎头挑了挑眉,道:“这才是老头子的高明之处,我从陆军学校毕业后,杨汉升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其实这番话就是老头子安排他对我说的。”
郁婉低头,默默不语。
蒋梣年转对她笑道:“你怎么不继续问了?问我为什么弃医而入行伍?”
郁婉抬起头,注视着蒋梣年,向他笑道:“郁婉虽是一介弱质女流,难道竟不知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那句话?”顿了一顿,忽凝睇语道:“郁婉碌碌只得蓬累而行,但四少不同,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何幸您为少年英雄,又何其不幸您生在这少年中国。”
蒋梣年震了震,半晌,方一字一字沉声叹道:“郁婉,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郁婉低头不语,一时无话。一会儿,才又笑道:“你瞧,这里有好多小虫子,咬在手背上又疼又痒的。”
蒋梣年道:“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郁婉笑道:“我也看不见,只是不知怎么的就被咬了好几个红包在身上。”
蒋梣年笑道:“我的身上怎么没有?必定你的血是甜的,所以……”
正说着,忽伸手按在她的颈子上。细嫩柔腻的一截茭白粉颈握在手心里,温脂软玉滑着粗粝的掌茧,好像在缘着指缝拼命地向上攀附着。
郁婉失神骇住,才又猛地向旁一避,险些扑倒在地上。
蒋梣年翻手给她看,“你瞧,真的有虫子。”
郁婉半是自嘲地顽笑道:“你看,举凡万物,只要是有生命的都有一种奇异的感知能力,连虫子也知道谁欺负得,谁欺负不得。”
蒋梣年疑疑惑惑地说道:“是吗?它要是真有这么准确的感知能力,就该明白连我都欺负不得的人怎么能白白地让它欺负?”一面笑说着,两手一擦,随手拍掉掌中的虫子。
郁婉摇头笑叹道:“我觉得你是最良善的一个人,也是最恶劣的一个人。”
蒋梣年道:“巧了,我觉得你是最柔顺的一个人,也是最难应付的一个人”,又笑着加上一句,“两个最不彻底的人合起来就是一个最完整的人,简直绝配!”
郁婉把脸一沉,站起身来,一面拂落身上的草叶,一面气道:“你这个人,可见是和你说不得话了。”
蒋梣年的胳膊搭在半屈着的一条腿上。长筒军靴的黑漆皮面折射着太阳的光线,明晃晃的一粒光颗挂在指尖,虚虚地悬晃着。他只歪着头仰着脸向着她看,依旧笑嘻嘻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郁婉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裙子又擦着草叶唏哩唏哩地响,人像在碧青的海水中向前浮游,顺手捞起一蓬又一蓬的花窠,青嫩的细茎攒成一把,插在马的辔头上。血红的长耳朵边星星扰扰各色花片,烟粉色、乳白色、淡紫色……
马儿照旧抻着长脸,转过头去不理郁婉。忽然,上嘴片一掀,大鼻孔里“扑噜噜”一个响亮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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