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碎叶城。
城北靠近城门处,有一家朴素酒楼,二层临街那面的小隔间内,坐着一高一矮、一青年一少年。
“然后呢?”丹舟撩开竹帘,往楼下熙熙攘攘的长街望去。
柳浪撑着下巴,将空酒盏捏在指尖转着玩,边玩边道:“恶咒已除,我就把他扛了回去。”
丹舟仍然伸长脖子往楼下看,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怎么下的山?那耗子精放过你了?”
柳浪放下酒盏,伸出五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刚刚不是说了,我在他体内留了一截柳芽子,只得等到我平安出山,他才能熔掉?”
他扬眉道:“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一直心不在焉?外面有什么?”说着,也探头往外张望。
丹舟这才把脖子收了回来,尴尬道:“我随便看看,你继续说。”
柳浪轻咳一声,便继续说了下去。
两个月前,他将金风,不,聂冲从伏雁山一路背回雁丘城,一路都在默默祈祷上苍:可千万不要让这祖宗现在就醒过来。
柳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到达驿馆之前,他先给自己随手易了个容,虽然和丹舟的手艺天差地别,但勉强与孙停的样貌也有个七八分相似,且幸好那时天色未亮,骗过了那些小道士的眼。至于聂冲,柳浪没有去动他的脸,一是得不到主人的许可易不了他的容,二是待萧恬抵达后,自然会明白,也无需他多此一举。
那些小道士原本都不抱任何希望,只六神无主地原地苦等着他们的师父和萧师叔回来救人,此刻见柳浪竟把他们的金师叔活生生地带了回来,还治好了恶咒,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到底是如何深入伏雁山,并毫发无损地回来的。
当他们满心欢喜地从柳浪背上把金师叔接下来的时候,看见金师叔的面目,却都傻了眼。
傅流英指着聂冲结结巴巴道:“……他是谁?”
柳浪疲倦应付道:“你师叔。”
傅流英:“哪哪哪位师叔?”
柳浪:“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的金师叔。”
傅流英:“他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神咽潭不单能解咒,还有给人改头换面的功效?”
阿越小声道:“难不成……是易容术?”
柳浪:“你们照看好他,等萧道长到了,问他就行。”说完,他便脚底抹油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内,将外面一圈面面相觑的小道士丢在原地。
他急着赶回去,是为了收拾行李,赶快逃命。
且不说聂冲什么时候会醒,要是再在这里磨磨蹭蹭,等辛错林葳一到,他就直接挺着脖子送死去吧。
他将随身的东西随便一裹,刚要推门开溜,便听见楼下传来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声音:
“徒儿们,为师回来啦!!!”
这厮来的可真是时候。
他立刻把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回到屋内,打开窗子,翻身跳了出去。
此时日月交替,晦夜将明,柳浪在晨雾中狂奔,一直奔到城门口,才停下脚步。
他迟疑了片刻,又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逃跑之前,他得见一个人。
柳浪来到守丞府外,刚好遇上看门的小厮打着哈欠出来换班。他凑了上去,很客气地请小厮帮他通传贵府公子,他有要事求见。
没过多久,那小厮回来了,示意柳浪跟他进去,公子在暖阁等着。
柳浪便随着这小厮,熟门熟路地绕过守丞府繁茂的林园,一路走到了那间小小暖阁。
这暖阁,他夜闯守丞府的时候来过一次,和聂冲孟迢来过一次,在瞿无祸的回忆里也来过一次,一共三次,再熟悉不过了。
柳浪进去的时候,屋内灯火幽微,主人刚刚起身。
姜却邪站在桌前,两手在铜盆中浸泡片刻,接过阿寿递上的棉巾,不紧不慢地擦去了手上的水渍,从头到尾没有抬头看柳浪一眼。
柳浪等着他将这些架势一一做完、小厮将洗漱用具悉数端走后,才开口道:“早啊,姜公子。”
姜却邪眼皮都不曾撩起,径自坐下,翻看起书桌上的诗集。
侍立一旁的阿寿则恶声恶气道:“有事就说事,要再是来找公子麻烦的,我劝你先摸摸颈子上有几个脑袋!”
柳浪正诧异于他的脸怎么变地如此之快,便听见阿寿冷笑一声,道:“公子已经着人打听过了,只有那穿黑衣的才是道士,你么,屁都不是!一个白生,仗着与道士有些事故交情,就敢跑到守丞府闹事?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原来他们知道了柳浪不是道士,连虚伪的作态也懒得摆了。
柳浪不气也不恼,向姜却邪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公子一声,雁丘城的失踪案,算是了了。”
听到这话,姜却邪才将头抬起来,有些诧然地看他一眼。
阿寿吃了一惊,随即道:“算那些道士有点本事……公子知道了,你滚吧。”
柳浪根本不理会阿寿,只看着姜却邪,温言道:“大约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有道长前来,向守丞大人正式通报此事。但其中有些情形比较特殊,我想,公子也许有兴趣提前了解。”
姜却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允准他继续说下去。
“那些失踪女子,确实死于妖邪之手,而那妖精的原身,就是姜公子您那把玄素琴。”
此言一出,姜却邪立刻抬起眼来,死死地盯着他。
阿寿道:“你你什么意思?公子早就不弹琴了,那把玄素也在几个月前跟那个灾星一起埋了。就算它埋到地下化成了鬼,出来害人,也跟我家公子没有半点关系!”
柳浪:“别急啊,我并没有说与姜公子有什么关系,只是陈述事实。毕竟那把琴确实曾属于你家公子,不是么?”
阿寿嘟哝道:“好端端一把琴,硬是被那死灾星糟践了……怪不得成了妖精……”
柳浪道:“她之所以劫走并杀害那些姑娘,都是为了向一个人报仇。”
姜却邪冷声道:“谁?”
柳浪温和道:“你。”
姜却邪脸色一变,掀起唇角冷笑:“有趣。”
阿寿随即呵斥道:“胡说什么,我家公子是它主子,她不千恩万谢感念倒也罢了,竟还要找公子报仇?公子与它能有什么仇??”
柳浪道:“无怨无仇。”
阿寿道:“那你怎么说——”
柳浪打断他:“她是替瞿无祸报仇。”
听到这个名字,主仆二人神色大变。
姜却邪眼角轻跳,像是对他所言嗤之以鼻,开始整理书案上的诗集,不再理会柳浪,而阿寿则像是个被踩了尾巴的耗子,暴跳起来:“不要命的王八羔子,你在说什么浑话??那妖精杀人,是为了替那小灾星向我家公子报仇?我家公子对那灾星有天大的恩德,若不是公子慈悲,他早就饿死了,怎还有脸向公子报仇??那灾星与邪祟勾结,祸害我们雁丘的百姓,你不去将他挖出来挫骨扬灰,反倒来找我家公子的碴??”
柳浪顿了顿,复又说道:“除夕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瞿无祸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寿道:“当然是自杀的!”
柳浪叹了口气,道:“是啊,他是自杀的。”
他看向根本不抬头、连个眼神也不愿传递的姜却邪,轻声道:“该说的,我都说明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想必公子比我更加清楚。”
说完,柳浪往后倒退了一步,阿寿见他要走,总算是松了口气,插着腰喝令他快滚。
柳浪站到门边,沉思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到底谁才是灾星,姜公子,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姜却邪翻书的手一滞,目光森然直射柳浪。
柳浪:“你不该那样对他,更不该逼死他。他选择那样的死法,已是对你最温和的报复……甚至还帮了你。”
姜却邪俊逸的脸庞逐渐扭曲,脸色极其吓人,狠狠得瞪着柳浪。
柳浪耸了耸肩:“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姜守丞。”他顿了顿,又道:“从今往后,你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被人喊住:“快滚。”
阿寿赶紧喊道:“我家公子叫你等等!!”
柳浪转过身,好奇道:“阁下还有何事见教?”
姜却邪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地走了过来,低低说道:“若是为了讨好我,它为什么不放过我?”
阿寿道:“若是为了——”
柳浪:“我听得懂。”他顿了顿,平静而冷漠地对上姜却邪的眼眸:“她不杀你,只是因为,他是你弟弟,仅此而已。而那些姑娘爱慕你,所以招来杀身之祸。整件事中最为无辜的,就是她们。”
阿寿翻了个白眼:“我家公子的清誉平白无故受损,难道不无辜么?”
柳浪嗤笑了一声,如果不是亲眼见过瞿无祸经历的种种,他此刻恐怕会以为,面前这小厮天真无邪,一无所知。
“清誉?无辜?”他脸上挂着的客气散去,眼中尽是讥讽:“琴妖虽然已除,但你家公子与李太守千金的婚事能不能成,还得看那位小姐的命够不够硬。”
阿寿脸都气歪了:“你你你什么意思???”
姜却邪死死盯着柳浪,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纹,冷声道:“言之有理。”
是骂他有病,还是骂他莫名其妙?柳浪觉得这两者也差不了多少。
他笑道:“我如今算是知道了。”
阿寿道:“知道什么了你?”
柳浪道:“言出必反,或许上天不是为了惩罚你,而是让你这一生,能够永远只说真话。”
姜却邪顿时脸色煞白,眼角狠狠抽动了几下。
阿寿厉声大骂道:“你混账!!”
柳浪理也不理,扭身便走,走的轻轻快快,无忧无虑,阿寿骂也骂不住。
出门时,他身后隐约传来低语:“他一心求生……是我不答应……都是我的过错。”
他想死,我便成全了他,我有什么错?
柳浪翻了个白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说到这里,算是给整件事画上了句点,丹舟问道:“你怎知姓姜的才是那个灾星?”
柳浪道:“一切祸事皆由瞿无祸之死而起,他死后,雁丘无一日安宁,况且那琴妖也是受了他一口心血才得的灵。死物得灵,这得是多小的几率,怎么偏偏就让她撞上了?也许是因为瞿无祸生的丑陋,而姜却邪正好相反,人们往往先入为主,再加上此后的一些巧合,对他的印象也就此笃定了。”
丹舟道:“如果姓姜的是灾星,他养父母怎么能过的那么舒坦?”
柳浪道:“我想,可能是瞿无祸活着的时候,多少从他哥那里得了些钱粮救命,算是福报,因此他们一家才安稳顺畅。”
丹舟不甘地问:“那后来呢?这么坏的人,竟能这么好端端地活着?”
柳浪两手一摊:“后来我就回去找你了啊,雁丘的事我哪里知道。”
“我知道。”
从帘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把他们二人都吓了一跳。
一只手掀开竹帘,帘后露出和他们一样的小隔间,隔间里坐着两个人。
掀开帘子的那个人微笑着,向表情顿时僵住的柳浪温声道:“半个月前姜守丞因贪墨获罪,撤职抄家,举家流放塞外。参奏他的,正是那个他期望与之成为亲家的李太守。”
柳浪无暇回应,他之所以浑身僵硬,不是因为见到了这个人,而是因为那个坐在萧恬对面、正与柳浪遥遥相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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