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浪向李家娘子道：“请问，李相公去哪儿了？”
“管他做什么？”李家娘子翻了个白眼，“要给钱就给快点，过了时辰就不是这个价了！”
“夫人误会，在下不是来找茬的。”
柳浪态度良好，不气不馁：“我只是觉得，此事不仅会影响常道长和紫台观的清誉，更干系到令媳的名节，因此，我希望将此事处理地更庄严郑重些。”
张景的脸比锅底还黑：“这种事还要如何庄严郑重，难道要将满城百姓喊来仲裁么？”
柳浪：“倒也不必。夫人与李相公夫妻一体，也该一同决断此事，何不将李相公喊出来，我们当场做个见证。”
李家娘子：“证明什么？”
柳浪：“流言蜚语难防，这里有这么多人，难保将来不会有人将此事宣扬出去，那时常道长与紫台观不是还得名誉扫地，那他们今日所付出的银两，不就白白浪费了？我希望夫人与李相公能出具一份声明，表示常道长与岳姑娘确实清清白白，没有任何不堪关系，以正视听。”
张景的脸色缓和了些：“确实有这个必要。”
李家娘子大笑：“嗐，这是什么大事，你们写好了我按个手印就是。”
柳浪：“那李相公……”
李家娘子随意地挥了挥手：“他出活去了，明天才回，你们甭管他，这个家我说了算！”
柳浪闻言，便也不再勉强，命人取来纸笔，自己一边说一边写道：
“岳氏女，名兰姝，凉州碎叶人士，七岁时被卖入我李家作儿媳……”
“这么郑重，有必要么……”李家娘子伸手抓了把瓜子边嗑边听，悠哉的很。
常宁在旁边听着，眼泪都要流下来，他梗着脖子扭到一边，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红眼圈。
“夫人贵姓？”柳浪问。
李家娘子啐掉瓜子皮，答道：“郑。”
柳浪便接着写：
“紫台观常宁，常道长与我家儿媳确无任何不堪关系，邻里乡间倘有风言风语，必为谣言，绝不属实。李郑氏。”
他接过紫台观弟子快马加鞭买来红油印泥，递给李家娘子，示意她按手印。
李家娘子不识字，便将儿子李元宝招呼过来，让他当堂读给自己听，防止这些道士在文字里做文章。
李元宝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好玩，便故意拿腔捏调，读得好像宫里宣旨的太监。
李家娘子边嗑瓜子边闭着眼睛听，听完确保无误后，便爽快地在自己的名字下方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柳浪接过来，复看了一遍后，问道：“请问夫人，岳姑娘的卖身契能否取来一看？”
“要那个做什么？”李家娘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钱还没给我呢！”
立刻便有弟子从旁边递过来一袋子散碎银两，李家娘子笑逐颜开，接过来扯开口袋，倒在手心里挨个察看。
“岳姑娘还未正式嫁作李家的儿媳，将来若牵扯起来，别人不认李家为岳家的姑娘作证，那可如何是好？所以还是取出卖身契来一看，也好让紫台观这钱出的安心。”柳浪仍然坚持。
李家娘子收起钱袋，这才答道：“哎呀，没有那种东西。”
柳浪挑眉：“没有？”
“随便买个丫头，三两银子就到手了，我还怕那酸秀才反悔，哪有功夫让他慢吞吞地写契约。我又不识字，要那劳什子也没用。”
她用指甲剔牙：“你放心，前年雪灾，她们岳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会来替这傻子说话。”
柳浪：“这么说，岳家也没有人了？”
“对。”
柳浪忽然笑了，他把契约递给常宁：“走吧。”
常宁眼圈还是红通通的，他从没被人算计过，更没有当众丢过这么大的人，一时间情绪失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柳浪安慰道：“别难过啦，走，咱们去衙门。”
常宁一怔。
不光是常宁，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怔。
“去衙门……做什么？不是出关么？”常宁迟疑道。
柳浪叹他榆木脑袋：“去衙门当然是报官了。”
“报官？？”
听到这话，李家娘子一跃而起，冲到柳浪跟前，恶狠狠地盯着他道：“你想干嘛？”
柳浪十分诧异：“夫人以为我要报什么官？难道是要报夫人以莫须有之事敲诈勒索紫台观么？怎么可能？我可不是这种出尔反尔的人！”
李家娘子迟疑道：“那你——”
柳浪笑道：“当然是报夫人私贩人口、拐骗无知幼女之罪了。这可比敲诈勒索重得多呢，敲诈勒索顶多罚点银子，拐卖人口可是杀头的重罪，夫人可千万不要将二者混为一谈了。”
“什么？？？”李家娘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你娘的屁！老娘几时拐卖人口了？？”
柳浪郑重其事地说：“让我算一算，岳姑娘七岁的时候，差不多十年前吧。”
“你放屁——”
柳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届时岳姑娘年岁尚小，被尔拐骗至此，且一直神志不清，无法自我辩驳，此为其一。”
“你——”
“没有卖身契，卖方父母亲族俱亡，无法证明此为正当买卖，此为其二。”
柳浪转向萧恬，道：“要不你来说，我觉得你应该比我熟。”
“……”
萧恬只得上前，向仿佛随时要跳起来打人的李家娘子说道：“依照端朝律法，没有卖身契的人口贩卖一律视为私贩人口，且其中情节较为严重者，譬如拐贩婴幼儿、残者等，当判斩立决。”
斩立决！
这三个字一出口，李家娘子已然失去理智，她揪住柳浪的衣领骂道：“没有卖身契又如何？老娘花了钱的，三两银子不是钱么？？？”
柳浪任凭她攥着，笑道：“据我所知，内四郡二十两为常数，外八州降至十五两，即便岳姑娘智力残疾，但手足健在，相貌端正，即便贱卖也断不可能低于十两。你说说，你这三两银子报出去，守丞大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他举起常宁的手腕，连带举起的还有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的那封刚刚写好不久、甚至墨迹都没有干透的契约书。
“这里写的明明白白啊，岳姑娘是七岁的时候被你买来的。你还按了手印呢。”柳浪友情提醒。
他叹道：“斩立决啊，人头落地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李家娘子瘫倒在地。
她屁滚尿流地爬过去，抓住岳兰姝的衣领，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晃动：“你快说句话啊，是你那死鬼爹把你卖来的，不是我拐了你，是不是？！！”
少女朝她微微一笑：“嘿嘿，嘿嘿嘿……”
李家娘子彻底崩溃。
经过一番周折，一行二十余人，终于在在熹微的晨光中，背对着冉冉升起的红日，浩浩荡荡地出城而去。
方才柳浪的英勇之举使张景等人对他大为改观，可不单单是要回了银子这么简单。
不管是帮忙报了之前李家人嚣张跋扈的仇，还是为紫台观挽回声誉并使得李家娘子此后再也没有任何敲诈勒索的胆量，二者中任何一点，都足以让人敬服。
一出城门，道士们各自御剑而起，逸清观诸弟子在林葳的号令下，纵列排开，颇为壮观。
柳浪把觅晴留在了紫台观的小院里，因为就算带在身上也是无用。
觅晴肯被他这个妖邪握住、不作反抗已是离奇，若他因此便妄想能够驱动得了道门的法器，那真是脑子进水，神志不清了。
他掂量了片刻，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常宁身上，说想跟他共乘一剑。
常宁虽然对柳浪的仗义襄助感激不已，但到底能力有限，十分为难地表示，他的御剑术是弱项，没法多载一个人。
而其他御剑术是强项的紫台弟子，都对这个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甚至还很有可能拖后腿的“凡人”表示抗拒。
毕竟恩人归恩人，遇到妖精就变成了废人。谁也不想平添个拖油瓶，因此接二连三御剑而起，逃之夭夭。
地面上很快只剩下两个人。
柳浪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径直跃拓雪，向萧恬道：“我跟你一剑。”
萧恬拖长尾音，含笑婉拒：“其实我也不怎么擅长——”
柳浪：“是吗？我不信。”
萧恬：“……”
被直接无视的聂冲没有说话，默默升起无遗，跟在他们身后。
二十余剑在空中穿梭而去，如大雁西去。
行了不到三十余里，因逞强而抢着排在最前列的林葳便迷了路，这一迷，也顺带着把后面十来个逸清观弟子也带偏了，还是张景加速赶上，喊住了他们，不然真不知这些紫袍道士会飞到何处去。
张景婉言表示，紫台观弟子大都在凉州长大，对关外环境更为熟悉，还是由他们领队比较妥当。
林葳觉得丢脸，又不好反驳，只能领着门下弟子退到后排。却在队末遇上了聂冲萧恬，他冷笑一声，命弟子先行跟上，宁可殿后也不想看见他们两人在眼前晃来晃去。
大漠风烟四起，所见之处唯有黄沙漫天，全靠紫台观弟子识路。
张景凭着极强的方向感，引领着全队一路西去，未行半步弯路，一个多时辰后，众人居高临下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土黄色的建筑，和蚂蚁大小人影。
古老的土城楼前，立着块一人高的巨石，巨石上桐漆字态纤长，勾画繁琐，一看便知不是中原文字。
张景解释说，这便是琵罗国碑。
众人顺次下剑，由略懂琵罗国语的张景领头，向守城卫兵递上以证身份的通牒后，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城内。
城中几乎所有建筑都是土黄色，掩映在漫漫黄沙中不甚分明，城内百姓的相貌和衣着皆与中原人士有着明显的差异，男子大多头戴高顶帽，赤着两膊，有些连上身也毫不顾忌地袒着，露出胸前健康的麦色皮肤，女子则身着五颜六色的轻纱衣，足蹬尖头皮靴。
这些人平时见惯了出入琵罗的中原善贾，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诧，都只是稍稍瞥视一眼便继续埋头走路。
琵罗国作为西域第一大国，集市的热闹繁盛堪比大端朝的内四郡，张景引领着他们熟门熟路地穿过密集人流，在此起彼伏却晦涩难懂的吆喝声中穿行，最后在街角一间二层小楼前停下脚。
张景表示，他在琵罗有个熟人，可以去找他问一问情况，若必要时，这位熟人也能帮他们找到门路，进宫面见琵罗国主。
他的熟人，是琵罗国内一位颇有威望的地主豪绅，名叫阿屠朗，此人喜好外邦文化，不仅精通中原文字，还给自己取了个中原名字——安琅。
张景对聂冲等人说，只需称呼他为安员外就行。
安员外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表示不管紫台观有任何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他都会出力相帮，遑论钱财银两。
这时候，常宁悄悄向柳浪解释说：“安员外曾被妖精迷惑，娶做妾室后身体每况愈下，险些丧命，入关请咱们紫台观襄助，师父命张师兄前去，一出手便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张景表示，他们不需要钱财，只是事涉观里弟子，人命关天，想问安员外一些事情。
聂冲问道：“请问员外，最近数日内，城内可有怪事发生？譬如青年男子失踪之类。”
安员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过几日就是答腊节，全国上下都忙得很！我三弟在王上跟前当差，与我们兄弟几个说，这几日无人闹事，大王的心情好着呢，连赏赐都比往日多几倍。”
聂冲又问：“既是这等重大节日，官府应当会邀请一些修玄道士前来坐镇吧？”
安员外道：“确实，请的是桫云观的道长们。”
聂冲：“他们就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么？”
安员外又摇了摇头：“他们在城外布好了结界，确保答腊节能顺利进行，一般的妖物根本进不了城门。”
萧恬点头同意，说：“我们入城时，的确感受到了结界气息。”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时间紧迫他们便打算告辞，再去往下一个国家。看张景等人的意思，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将这一十四个西域小国一一踏遍，誓要找出那蛇妖与贺道长的行踪。
柳浪走在最后，趁着林葳与那些紫袍弟子都顺次离开后，这才转头，向安员外问道：“请问员外，您知道小鄢国的具体方位么？是否有什么明显地标之类的，作为指引？”
安员外一愣，有些措手不及。
“小鄢国？”他确认了一遍，“那个消失的小鄢国么？”
柳浪点头称是。
安员外摸了摸蓬松发亮的髯须，打量了柳浪一眼，道：“倒也不难找，出了城门往西北去，大约**十里路，过一条名叫破狼湾的河，再跨过五座新月状沙丘，便是小鄢国旧址了。小伙子，你可要想好，那地方邪门，轻易去不得啊。”
柳浪拱手行揖，道：“多谢员外。”便要离去。
安员外有些着急地站起身，又叮嘱道：“那几座沙丘附近，常年伴有沙尘暴，鬼似的行踪不定……一旦遇上，是要没命的！还有，那地方连个活人也没得，毒虫蛇蝎倒是密集的很，你们要找的那位贺道长，脑子就算再糊涂也不会特意往那儿去。”
柳浪微笑，仍只是说一句：“多谢。”并无回心转意的趋势。
安员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坐回椅上，摇头叹道：“……还真有不要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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