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小集虽不是雁丘的中心地段，却聚集了不少做小本生意的商贩，出手的货物大都比云水街上卖的便宜不少，寻常百姓常常来此采买日用物品。
由路人指点，他们一路找到周家的布料铺子。
铺子昏暗狭小，巴掌大的一块地，前后左右的货架上东倒西歪地放着花色各异的布匹，还有几件成品衣衫，有些吃了厚厚一层灰，不知多久没人打理过了。
看守铺子的是一名年轻妇人，怀里抱着婴儿，她本昏昏欲睡，见有人来，连忙抬起，十分诧异地看着眼前四五名道士模样的人：“你们……做甚？”
金风道：“关于令妹失踪一案，有事相问。”
妇人变了脸色，试图站起身来，又担心将怀中婴儿吵醒，只能又矮身坐着，声音虽压得极低却难以掩盖话音中的激动：“你们……是来找云儿的仙君？！可有什么线索么？？云儿她……还活着么？？”
金风道：“暂时不知。”
妇人眼中希望的火苗又瞬间熄灭了，颓然自语道：“是啊，都快一个月了……线索哪能说有就有的呢……云儿，云儿啊……”
说着，她的眼睛略微泛红。
柳浪嫌金风不会安慰人，上前替他道：“夫人莫急，我们已在调查中，若有令妹行踪，一定立刻知会夫人。只是现下我们还需要夫人帮几个忙。”
妇人赶忙道：“仙君请说。”
柳浪看向金风，金风向他点点头，于是柳浪道：“令妹失踪之前，果真没有半分预兆么？那一夜她是否独处卧房之中，又是否有人曾看见过令妹从房中出来？”
“没有预兆，一点儿也没有……”
妇人哽咽，努力平复情绪后才接着说道：“城里失踪案闹得人心惶惶，上个月我相公去江都做生意，我就和孩子搬了回来，跟云儿和爹娘住在一起，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平时我们姊妹都是分开睡，我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云儿跟我一起睡，她知道我照看孩子不便，就拒绝了，还说什么‘只要锁好房门就算是妖精也进不来’……但就在第二日，我见她久久不起，便去找她，她房间的门，竟然是敞开的，甚至连撬锁的痕迹都没有！云儿明明每夜都会反锁房门，总不会是她自己打开房门，自己走出去的吧？”
身后的傅流英小声向柳浪道：“是这样没错，之前我们跟着师父来的时候，她爹也是这么说的……”
金风道：“可否让我们去令妹房中一看？”
妇人点头，在腰间摸出一把极细的铜钥，递给金风，道：“这就是她房里的钥匙，仙君们只消从后门出去，”
她用手指向身后的木门，道：“顺着走道往前走，左边第三间便是云儿那屋。”
见这些道士立刻就要去，她又补充道：“我爹在左手第一间屋里歇息着，他自云儿失踪后身子一直不好，还请各位仙君脚步稍稍放轻些，麻烦各位了。”
柳浪等人点头称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推开了那扇木门。
木门里是一条蜿蜒狭窄的走廊，只能容二人贴身穿过，他们顺次向前走去，按妇人所说，极力放轻了脚步，路过了两扇紧闭的房门后，在第三扇略小的门前停下。
用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霉气铺面而来，顺着狭长走道铺散开，后面的小道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心里还记挂着一墙之隔的周老爹，又不敢咳出声来，只能一个个涨红了脸努力憋着，试图将咳嗽憋死在喉咙里。
屋内摆设一如那姑娘失踪之前所摆，没有任何挪动。卧床、铜镜、妆奁……都摆放的和她在这里时一模一样，好像这屋子的主人随时都会回来，它们只需在原处静静地等候。
傅流英跟在柳浪后面走进来，向他们小声道：“这姑娘失踪的时候，师父和逸清观那位……林道长，都在城内。是师父带着我们亲自来查看的，还叮嘱过姚姑娘的家人，让他们不要轻易挪动这屋子里的一草一木，只要维持原状就好。”
他犹豫了一下，本着对前辈那一丁点尊重，还是称了一声道长。
阿越亦小声补充道：“没错，但无论是我们师父还是逸清观的那些人，都没有察觉什么不对。打斗痕迹没有，甚至妖气也没有。就跟现在一样，周家姑娘就……莫名其妙地，凭空地，不见了。”
如他们所言，这屋子除了长久不通风满屋霉气，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
榻上的被褥整齐叠放着，衣柜的门半敞，妆奁台上镜匣被拉开了两个抽屉，里面空空如也，桌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几盒还没来得及盖好的胭脂铅粉……
寻常人看起来，这间屋子不过就是一个住着年轻女子的普通闺阁罢了。
柳浪在屋内查看一阵，一无所获，抬头看向金风：“你怎么看？”
金风道：“你先说。”
“门锁没有破坏的痕迹，屋内没有争斗的痕迹，甚至住在她隔壁的亲人都没有听到任何异动。”
柳浪道：“有两个可能。第一，这妖精用了什么厉害邪法，能够在不留下妖气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潜入并轻松将人带走。但只要动用妖术，必定会有妖气残留，何况是带走一个大活人。如果真是如此，这手段实在是高明，我不曾识听闻什么妖精能有这样的本事。”
“至于第二种可能，虽然听上去荒诞了些，但我觉得，或许更为合理。”
金风道：“是她自己。”
柳浪点头：“但，到底为什么？”
金风没有回答，眉头皱的更紧。
傅流英恨不得把耳朵挂在他们身上，却还是要压低声音道：“师叔和恩公有什么新发现吗！？”
柳浪转过脸来：“暂时没有。不如我们先出去……？”
他向那些因为难闻的霉气憋得满脸通红的小辈抬了抬眼。
金风点头。
待众人鱼贯而出后，金风复又用钥匙将门锁好，与柳浪走在最后。
妇人见他们出来了，也顾不得怀里的孩子会不会惊醒，赶紧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急问道：“仙君如何了？有什么线索没有？”
傅流英沉默着摇了摇头。
妇人见状，长叹一口气，道：“……我苦命的妹妹啊……”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小声呜咽起来。
婴孩在颠簸中转醒，正睡眼惺忪，见母亲哭泣，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哭了起来。妇人连忙止住泪，轻声哄着，断断续续地唱了几句童谣，这才让孩子再度安稳下来。
此处并无线索，他们便打算就此离开。临出门前，柳浪突然想到了什么，复又回过身来，向妇人问道：“妇人可识得姜守丞家的公子，姜却邪？”
妇人怔住，根本想不到柳浪会问这么个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答道：“姜公子人中龙凤，这雁丘城里谁不认识他。”
“令妹与他是否有过交集？”
妇人愈加不解，思虑一番后，还是答道：“云儿她……似乎确实有些中意姜公子……我隐约记得她同我提过，说是一日大雨，她在街上与姜公子相遇，二人在同一屋檐下避雨，说了些话。云儿说姜公子虽然口齿不伶俐，但为人竟没有半分守丞公子的架子，和善得很……”
妇人说到这里，突然警觉起来：虽然她妹妹失踪了，但到底并未发现尸首，若是将来能平安回来，自己岂不是在这里空口白牙跟一群外人说自己妹妹的闲话？
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跟男子一同避雨攀谈，虽说雁丘百姓对男女大防并未十分的讲究，但若传扬出去，总会对云儿的名节有些损碍。
她懊悔不已，赶忙加上一句：“话虽如此，云儿知道咱家与守丞府是天渊之差，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况且，这满城的黄花大闺女里头，怕是十个有九个都暗自倾慕着姜公子，云儿并不算特别的。”
柳浪与金风对视一眼，心中存了同一个疑惑：
没有半分守丞公子的架子？和善的很？
这还是姜却邪么？
尽管心生疑窦，柳浪表面上仍和气说道：“原来如此。多谢夫人。”
迈出门去时，柳浪总感到心里不安，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他听见妇人在他们身后说道：“仙君慢走，云儿的事，麻烦各位仙君了。”
柳浪回首笑道：“无妨，我们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这一霎，他突然顿住了。
这妇人刚刚为了亲自送别他们，抱着孩子从昏暗的屋内走了出来，和煦的秋阳拂照在她的脸上，让柳浪看清了她的面孔。
失踪的十九名女子的画像，在他们出行之前，傅流英已经全部拿来给他们一一看过，他也记得周云岫的模样。
这妇人是她亲姐姐，长得像也是情理之中。
只有一处不像。
画中女子眉目弯弯，巧笑嫣然，满面皆是青春少女才会有的生机朝气，似乎这世间并无她所需担忧之事。
而面前的妇人已嫁人生子，既要照料尚未离乳的稚子，又要看护缠绵病榻的父母，还得忧心出门在外的丈夫。因此她面容憔悴，全无粉黛，发丝凌乱纠缠，看不出一点打扮过的痕迹。
打扮……
柳浪想起他们刚刚进去的那间卧房，靠西墙一侧的镜台妆奁内都空空如也，桌上还有两盒用后并未及时收起的胭脂。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响起在他耳边。
柳浪回过神来。
是金风因见他久久不动，一直扭着半个身子盯着那妇人，倒把对方看得茫然，这才出言提醒他失礼。
柳浪皱着眉头，也不答话，就默默地把眼睛和身子都收了回来，踏出门去。
一众守在外头的小辈见他们出来了，争先恐后地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有没有什么发现，在得到傅流英沮丧的摇头后，便一个个都泄了气。
待闷头走出去十来步，柳浪这才停住。
金风道：“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柳浪缓缓说道，
“深更半夜在屋内理妆，甚至还戴上了她为数不多的全部首饰。是为了什么？”
柳浪抬起头，定定地看向金风：
“或者说，是为了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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