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一架两乘马车悠悠经过人群，驶出城门。
车前车后，各有四名身穿杂色衣服的男人骑着褐马，形似大户人家的仆从。不过在他们宽松的衣衫之内，贴身绑着长刀利剑。
车内的兄弟二人，此行不想过于招摇，便寻来了平日管家出门采买的马车用作赶路，总共八名武卫穿上寻常布衣后，看起来与寻常家丁无异，一行人看起来就像南下做生意的普通商人。
车厢内，昨夜因为思虑过多一宿没睡好的玄明，此刻感到阵阵困意袭来。方才城内喧闹的早市唤起了他几分清醒，而现在远离了喧嚣地人群，随着路面坎坷而左右摇摆起伏的马车，晃得他越发没了精神。
“哎哎哎，一大早的别睡着了。二哥如今已回到江州，我们这番前去免不了由他安排住所，而此行调查之事牵扯重大影响深远，指不定与他还脱不开干系。你想过没，如果咱们真在他眼皮底下，得从哪里着手？”玄业拍了拍左摇右晃打起瞌睡的玄明，凑在他耳边说道。
“我整晚没怎么睡着，不就是想这些么……”被打搅了睡意的玄明，略微有些不爽，“等落了脚，先从之前掌握的线索入手呗，潭、齐二郡历年税收我们已有记录，江州下属共四郡，我们先调阅江州历年账目、税收记载逐年比对寻找疑点。此外，函谷关驻军毕竟皆牵涉案中，届时前去逐一审问也算名正言顺。再之后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到时候可以试探试探二哥，留意到时候的反应，毕竟他算不上工于心计的人，心中若是有鬼应该能从脸上读出些信息。”
“嗯，看来你也没啥好主意……”玄业轻轻推了推自己的太阳穴，“我带的人里，有个叫秦黎的，轻功了得，最适合负责监视、窃听之事，昨夜我已交代他到江州后，替咱们暗中盯着二哥的动向。二哥在江州任职多年，我的直觉告诉我，此案很可能与他有关联。”
玄业打开了放在手边的包裹，拿出了一个精巧的餐盒，“这是今天一早，母亲特地差人送来的点心，本打算留作午饭的，但这些糕点面食放凉了就不好吃了。你爱吃甜的，趁现在还温着，尝一些吧，午时咱们就不吃了，下午忍一忍也便到了。”
玄明看了眼朱木匣，里面摆放着几块桃酥与榛子碎薏米糕，一个时辰前才被填满的胃，仿佛又空出了不少地方。
“这些平常母亲宫里常做，我吃着已觉得没味了，若合你胃口便都吃了吧。”玄业见弟弟吃得津津有味，便将餐盒放到了对方腿上。
“我现在不饿，也就趁热尝个新鲜。到那儿估计还要五个时辰，你也趁热吃些吧，到下午胃好受些。”
玄业笑着摇了摇头，将餐盒收好放回了原处。
“哦，对了，我昨天寻了把匕首，大小刚好能藏在身上，你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玄明接过对方递来的镂金戴翠的精铜匕首，仔细端详了起来。
刀鞘与刀柄被制成半镂空状，故捧在手中不像寻常武器那样沉。缕缕金丝雕花缠在微微泛着黄褐色的青铜上，花纹精致。在刀柄与刀身的交界处，嵌着一枚墨绿色的翡翠，上下左右被四根略微突出的金属齿扣在中央。整把匕首做工精美，乍看之下倒像是礼器。
将刀身抽出刀鞘，纯银白色的刀刃光洁如明镜，清晰地倒映着人面。刀背厚实平整，刀刃薄如蝉翼，通体由上好的精钢打造而成，细赏便知绝非凡物。
“好精致的匕首，我方才还以为这是祭祀所用之物呢。可见了这刀锋，材质与工艺丝毫不逊于御林军所配的枪剑。”玄明的指尖缓缓从刀鞘雕花上拂过，感受着顺滑金丝滑过皮肤的质感，不禁赞不绝口，脸上透露着惊喜的神情。
“那就送你了，喜欢就好！”玄业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内心十分满意，故作不经意的脸上隐隐透着些许宠溺。
玄明握着这不到一尺长的匕首在身上比了比，最后选择从包裹中抽出一条皮带，将它系在了大腿外侧，这样不论走路还是坐下，都不碍事。
“看，那儿好大一片木槿。”
顺着玄业手指的方向，应是郊外药农的种植园。茫茫数亩低矮灌木上，满满地挂着淡紫色花瓣缀以黑紫花蕊的木槿花，因昨日阴雨，花瓣上还挂着些许水珠，在雨后初霁的皓朗晴空下，晶莹剔透泛着光亮。而在木槿花园四周，远远地触及天边的地方，仅是一片两三尺高的野草，一支支草尖摇曳着麦穗似的果实，无边烂漫的各色野花星星点点，此景美妙宛若暮春。
玄明静静地望着远方，深吸了一口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双眼迷离地感叹道，“若非行程匆匆，真想去这野花丛间走上一走。京城郊外，总有城里见不到的景致，没了亭台楼宇的遮掩，只身沉浸在这无际浩渺的苍穹之下，才会感到自己之于这天下，亦是这般渺小。”
玄业失神地望着玄明精致的侧脸，轻声说道，“那我便陪你，花上一个时辰下去逛逛？”
“诶，算了，现在要事缠身也没这闲情逸致。若此景同我有缘，那便待回到此地时，再去走走吧。到时我带上纸笔，在这儿给你画上一副像。”刘玄明回过头，脸上久违地展现出明媚的笑容。
“好！这话我记着了！”玄业面露兴奋与期待，“今日我赠了你防身匕首，他日你为我画像，这样也算公平。”
坐在车外赶车的，是从玄业出宫建府时，便贴身服侍的随从，林府管家穆丘之子。听着身后温情的对话，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会心的笑容。
马车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赶着，管道两旁的景物不断变幻，高悬的红日不觉间慢慢西斜，一行人距离江州已不到百里。
车内存着的餐盒，早已空空如也。许是饥困交杂消耗精神，玄明迎着斜照在脸上的夕阳，沉沉地睡着了，脑袋不着力地随着车厢左右晃荡。
玄业蹑手蹑脚地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弟弟身上，然后自己侧身倚着车厢的角落，将对方缓缓揽在自己怀中。
他低眉凝神看着靠在自己右肩上的俊秀男子，心跳止不住的加速，脸颊连着耳根，不自觉地感到火热。
他屏息凝神，暗示自己定下心神，可粉色的双唇还是不自主地在对方额头上如蜻蜓点水般轻触了一下。
如同被滚烫的火苗触到了一般，他倏地回过神向后扬起头，心中暗暗庆幸刚才没将对方搅醒。
玄业缓缓闭上双眼，后脑勺轻抵在车厢后壁上，一同陷入了梦乡。
暮色逐渐笼罩，此刻距离江州城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一行人处在官道之上，每隔十数里还有官置吏巡查，最险要的路已平安通过，车内早已清醒地刘玄业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从道旁从林深处的阴影之中，飞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刃，直夺车厢而去。
跟在车后的四人见利器飞来，却已来不及相护，只得大喊一声“小心刺客！”
随着众马齐齐仰天长鸣，一行人猛地停下。
咚——
一声闷响，飞刃重重地扎在车顶上。
刘玄业闻声，一把将刘玄明按在坐凳上，自己则半蹲在前，利刃出鞘。
瞬间从梦乡中被一把揪出的玄明惊魂未定，睁开眼见此情形，识相地侧卧在坐凳中，右手则轻轻地按在了系在腿上的匕首上。
车旁的八人策马将车厢团团围住，却不见任何人从树林中袭来。
“殿下，飞来的刀上绑着信！”
一只手从窗外伸进车厢内，递来了方才扎在车身上的短刃以及被紧紧困在上面的书信。
玄业拨开窗帘，借着月光勉强地读着信上的文字，而他的右手则一直按在玄明的身上。
酉时四刻，西北郊五里，逐波亭见，要事相告。
信中除了短短二十一字外，无人落款署名。
玄业微微皱了皱眉，“既有要事相告，纸上却不留姓名。不拿出丝毫诚意，这封信件甚是可疑。”
“的确可疑，不过换个立场想想，此处距离江州城，比邀约地点离城更远，若真是贼人布下的圈套，大可不必引我们去离城更近的地方。”玄明缓缓坐起身，左手还在揉刚刚重重磕在凳上的脑袋。
“嗯，我也这么想。既然如此，那还是走一趟吧。”玄业坐会对方身边，眼神中含着歉意，“抱歉，刚才一时情急，没把握好力气。”
“诶，说什么呢！有你在我身边，我才安心地休息了好些时辰。”玄明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暮色之下，又引得对方心头乱了节拍。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对照着周边地图，边赶路边向四周寻着。
终于，透过路边昏暗的树林缝隙，远远地瞧见一间亮着灯光的亭子，立在数百米开外的湖面中央。
众人下马之后，探着小路巡去，途中虽未见一人，却总有种被好多双眼睛从暗处盯着的不安之感。而远处亮着烛灯的亭子中央，坐着一名衣着朴素的男子，似乎正朝着这边望来。
从岸边只有一条不到两米宽的砖石路通往湖中的亭子，出于安全起见，六名侍卫守在岸边的道口，兄弟俩只带了三人去亭内与之相会。
走近些，迎着烛光，众人看见亭子檐下挂着一块牌匾，其上赫然刻着“逐波亭”三字。亭内坐着的男人面容、身形瘦削，宽大的灰青色衣衫随风飘荡，略偏窄长的脸上五官端正，但整张脸并没有什么能让人一眼便记住的特点，唯有深邃眉宇之下的一双微陷的双眼，给人一种捉摸不透、心思深重的感觉。
“草民靳伯申恭迎两位殿下——”未等兄弟二人开口询问，这名男子便先起身行了礼。
刘玄业半眯着眼，目光犀利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脸上满是戒备与猜疑，“你怎么知道我俩的身份的，是不是一路监视着我们？”
“嗨——”靳伯申慢慢踱了两步，“两位殿下瞧草民这腿，能赶得上你们的好马？我只是，在这儿静候二位罢了。”
玄业微微扬起下巴，双眸一直警觉地锁定在靳伯申的身上，“哦？那如此说来，给我们传信的人，是你事先安排埋伏在那儿的。你老实交待，是谁对你泄露的我们的行踪，又是谁派你来的。”
“叮——”的一声，玄业将自己的佩剑剑鞘不轻不重地磕在石桌上，此刻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威严的气息。
然而对方却依旧不紧不慢，仿佛完全没有看见刘玄业略带威胁的姿势。
“谁派草民而来，暂时不能告诉你们，而且，这对你们此行的目的，并无助益。”靳伯申走到正对二人的位置，转过身来，继续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在此地相见，是有条可以帮助到二位的线索想如实相告。”
靳伯申将前日刘恭告诉自己的话，隐去了他在其中的作为，并稍加修饰转告给了对方。
“两位殿下都是心思敏捷之人，想必定有办法创造与这邢炙私下沟通的机会。草民听说此人深得平王殿下的信任，已被准予在内屋伺候，想必已搜集了不少消息呢。”靳伯申微低着头回话，说话中不时偷瞄对方的神情。
“好，谢谢阁下所提供的线索，若能据此有所突破，我定记你一大功。”刘玄明双眸直勾勾地迎着对方的目光，继续道，“只是届时，我必当给阁下重谢，可若我不知怎么找到阁下，又怎么助你他日加官进爵，为朝廷所用呢？”
靳伯申滴水不漏地轻笑道，“殿下早晚会知道草民的身份，只是不是现在。还请殿下今日莫要为难小民，毕竟殿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查清案件，还国丈大人、国舅大人清白。”
“好吧，那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与阁下，”玄明从微凉的石凳上起身，似准备离开，“我刘玄明，在朝中缺乏根基，所以我不在乎什么出身、背景，只要是心怀忠诚、勇谋兼备之人，来者不拒。所以请阁下时刻牢记我大宋正统在何处，莫要被旁门左道所蛊惑。”
玄明轻轻揽起还坐在一旁的玄业，“哥，咱们走吧，途中的官置吏指不定都是二哥的眼线，若到得太晚了，恐会引他疑心。”
“好吧，出发！”玄业略带不情愿地起身，转身后还不忘回头，深深地挖了靳伯申一眼，似想从他身上读出什么讯息，只是对方浑身上下过于寻常，实在没有值得自己关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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