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
足以让溪流改道,让山丘夷平,让稚童成翁媪,让记忆蒙尘。
玄道子的足迹,踏遍了泰拉大陆的轮廓。她见过乌萨斯冻原上呼啸的寒风与矿场,见过维多利亚移动城邦的钢铁森林与阴霾,见过莱塔尼亚高塔间流淌的辉光与歌谣,也见过伊比利亚海岸边被咸腥海风侵蚀的断壁残垣。她穿梭于繁华的城邑,也深入偏远的聚落,在无数张或热情或警惕或麻木的面孔中,寻找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筑基九层。
这便是她五十载漂泊的沉淀。此界修行之艰,如逆水行舟。每一步的提升,消耗的时间与心力都成倍增长。但她在前行,这就足够了。
她回到炎国,回到当年那个启程的山村。村子已不复旧貌,老槐树枯死了半截,当年熟识的面孔大多已化作黄土。她询问,在老人浑浊的回忆里捕捉零星的线索:“朔?那个力气很大的捕快?早走啦......”
“朔?那个高高大大的外乡人?早些年就走了,得有...三四十年了吧?听说是往东边去了。”
“朔先生?记得记得!帮我们打过狼呢!力气大,话不多,后来去邻村帮忙修水渠了,再后来...就不清楚了。”
“朔?哦,那个闷葫芦啊!在咱们这待过几年,帮着守过仓库,后来听说南边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天灾,他跟着一支商队去帮忙了,再没回来.......”
线索时断时续,如同散落风中的草籽。玄道子并不急切,她只是循着那些模糊的指向,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走下去。她见过朔曾短暂停留的村落,那里的老人还记得一个沉默却可靠的身影;她看过他曾参与修缮、如今依旧坚固的水渠;她甚至路过一片曾被天灾肆虐、如今已顽强长出新生植被的土地。她仿佛在拼凑一幅关于“人”的漫长画卷,而朔,就是画卷中一道沉默却坚定的笔触。
直到,她来到炎国腹地一处不算繁华、却颇有烟火气的镇子。
“朔先生?”村口晒太阳的老妪眯着眼,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村子西头,“在守墓园呢。喏,顺着这条路走到底,看到一片矮坡上的柏树林就是了。他来了有十几年了,话不多,人很稳当。”
玄道子谢过老人,沿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墓园坐落在村子西边一处背风的矮坡上,几排稀疏的柏树顽强地挺立着,投下斑驳的树影。泥土夯实的矮墙围出一片安静之地,里面立着一些粗糙的石碑或木牌。
她一眼就看到了朔。
就和五十年前一样。
他正背对着入口的方向,蹲在一座新培了土的坟茔前。依旧是高大挺拔的身形,穿着一身洗得发灰、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他的头发被漠风吹得有些凌乱,随意地用一根布条束在脑后。背脊仍像当年一样,笔直挺拔。
他手里拿着一块湿布,正擦拭着墓碑上的浮尘。动作不疾不徐,沉稳得如同他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他的侧脸线条被岁月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眼角有了清晰的纹路。但那双眼睛,在专注地擦拭墓碑时,却沉淀着安宁。
玄道子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墓园入口的树影下,看着。
朔擦得很认真,从碑顶到基座,连碑文刻痕里的尘土也不放过。擦完一座,他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水桶边,将布浸湿,拧干,又走向下一座稍显陈旧的墓碑。他的步伐很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节奏。
风掠过柏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咽。沙尘在阳光里打着旋。
终于,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手中湿布上的水拧得更干些,才缓缓直起腰,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五十年风霜雨雪,五十年山河跋涉,五十年生死见闻,都在这一眼中沉淀、交汇,最终归于一片深邃的平静。
朔的眼中,有刹那的惊讶,但那惊讶很快消散,被一种更深的了然所取代。他看着玄道子,她的容颜被修为凝滞,变化远小于他,但眉宇间那份历经世事的沉静与疏离,却比当年更甚。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却如同深潭,映照万物而不起波澜。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唇边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憨厚的笑容。
“来了。”他开口,声音比五十年前更低沉沙哑了些,语气却平常得像是在招呼一个昨天才见过的邻居。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没有询问她去了哪里,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来了。
玄道子看着他脸上那抹自然的笑容,看着他鬓角的风霜,看着他手中那块沾着湿泥的布。五十年前那个递水时笨拙困惑的朔,那个在集市上茫然不解“想要”为何物的琉璃空壳,此刻站在风沙边缘的墓园里,像一个最普通的守墓人,脸上带着劳作后的汗水痕迹,笑容里浸满了人间烟火与岁月打磨后的温厚。
他不再模仿,不再刻意观察。他的动作,他的笑容,他眼中那份安宁,都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人”的味道。一种经历了漫长岁月,在平凡甚至有些艰苦的劳作中,被生活本身塑造出来的、真实的“人”的气息。
他像人了。
很像。
玄道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刚刚擦拭过的墓碑,扫过这片在风沙中保持肃穆的安静之地。
“嗯,来了。”她平静地回答,迈步走进了墓园。布鞋踩在干燥的沙土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朔引着玄道子走到墓园边缘一处土坡下,那里有一间用土坯和石块垒成的简陋小屋,门口搭着个草棚,棚下放着磨盘和几个粗陶罐。这里就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他搬来两个矮树墩充当凳子,自己则习惯性地蹲在门边的阴影里,拿起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开始打磨一把刃口有些卷了的铁锹。锹刃与磨石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嚓嚓”声。
玄道子坐在树墩上,看着远处荒漠边缘蒸腾的热浪。五十年的见闻在心头流淌,却无甚特别需要诉说的冲动。山河异域,终究是人心百态。她更想听听眼前这个已变得“很像人”的存在,这五十年是如何度过的。
“这些年,”玄道子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去了不少地方。乌萨斯很冷,维多利亚的城在天上走,莱塔尼亚的歌能引动石头里的光。都见了。”
朔磨锹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仿佛在听一个不算新鲜的故事。他粗糙的手指稳稳地推着磨石,目光落在锹刃上,专注而沉静。
“你呢?”玄道子看向他,“这些年,都懂了些什么?”
她问的是“懂”,而非“见”。
朔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锹刃,对着光看了看刃口,又放回磨石上继续推拉。那单调的“嚓嚓”声再次响起,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和他磨锹的节奏一样平缓:
“懂了些。也还有些不懂。”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原来,人...也是有恶的。”
玄道子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路上,”朔继续道,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很久远的、与自己关系不大的旧事,“去下一个村子。在林子边歇脚,喝了点溪水。水里有东西,喝了就迷糊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他们看我头上这个,没见过,觉得稀罕,想绑了,拿去卖了换钱。”
他的叙述极其简单,没有愤怒,没有后怕,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遭遇。
“醒了,绳子捆得紧。”他放下磨石,拿起锹柄掂量了一下,似乎在试分量,“挣开了。他们吓坏了,想跑。”
他抬眼看了看玄道子,眼神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处理麻烦事务后的平淡,“抓回来,都捆结实了。扛着走了三天,找到有官差的地方,丢给他们了。”
“嚓嚓”的磨锹声又响了起来。
“还有一次,”他接着说,“道上遇见几个拦路的,拿着刀,要钱。不给就要命。”他摇了摇头,“不讲道理。跟他们讲不通,只好动手。骨头断了几个,剩下的也捆了,送去最近的镇子。”
他的话语朴素至极,没有渲染打斗的激烈,没有描述对手的凶狠,只有“不讲道理”、“只好动手”、“捆了送去”这样简单的叙述。
玄道子看着他沉稳磨锹的侧影。六十年前那个在集市上困惑于“人为何有那么多想要”的朔,如今已能用最朴实的行动和语言,去理解和应对人性中复杂的阴暗面。他不再困惑于恶的“为何”,而是理解了它的“存在”,并找到了自己应对的方式——一种基于力量、道德的直接方式。这或许,就是他理解的“人”的一部分,是他在漫长岁月里,从一次次被欺骗、被劫掠的经历中,学到的生存之道。
“后来,”朔放下磨好的铁锹,锹刃在漠风里闪过一道寒光,“觉得总在路上,也不是个长久的活法。力气是有的,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做点实在事。”他指了指身后的墓园,“这里缺人守,老村长看我力气大,人也稳,就留下了。挖坑,埋人,修坟,看园子,不让野狗祸害...都是力气活,也清净。”
他站起身,走到草棚下的水缸边,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渍。阳光落在他布满风霜、却透着一种踏实安宁的脸上。
“挺好。”
她最后说道。
她没再追问那些“不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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