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愚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得能吸收进去声音了,他带着一身土和各种药剂混合的怪味推开门,然后瘫倒在沙发上。手上拿着的手机亮了,一条好友申请。
梅时雨。
裴愚看到就把手机甩一边儿去,下一秒又捞了回来。
盯着那三个字,跟看一件刚挖出土的文物一样。
刚分手那会儿,梅时雨删好友删得干脆。
分手的第一年,裴愚试过好多次去加她好友,验证消息石沉大海。
他的情绪从一开始的愤怒,觉得你凭什么这么利落,凭什么就可以做到就这样不再理会我一丝一毫,你的生活凭什么不再对我开放。
再是有点难过,这种难过不是要落泪的难过,是烧得慌的难过,是被砂纸摩挲心口。
再是变得平静,一点点的不舒适会闷在肋骨底下。
最后,是遗址里的土层,压平了。
最后的最后,算了,爱删删吧,人没了就没了吧,他不再挣扎。
裴愚压根没想过,还能有“好友”这回事。
他看到验证消息的上一秒,身体先做出了判断——不想看,拒绝,走开。
我是你想丢掉就丢掉、想找回就招回的玩具吗?我不是。我要让你也尝尝被拒绝的滋味。
下一秒,他点了通过。快得他自己都傻眼。
裴愚怕她是一时兴起,随手一加,更怕这“一时”眨眼就落下去,机会可能就再也抓不住。
“睡了吗?”她的消息同时跳出来。
“马上。”他回。
“防护装备收到了,药也用上了,效果很好,多谢你上心。”很公事公办。
“没上心,干好分内事而已。”裴愚就用一根指头慢慢敲过去。
回得有点装,他自己也知道。
裴愚心里有点那说不清的念头,而被梅时雨这公事公办的态度以刺激,就变成了恼火:你装得这么道貌岸然,那你今晚撩我干什么?
路灯下那说不清的眼神和道不明的追问。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要那样看我?明明就像你朋友圈签名所说的,我们已经时过境迁了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看到我还是会为你哗然,你心里很得意是吗?
加上好友后,裴愚就点开了她的朋友圈。一片灰暗。仅三天可见。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签名栏孤零零四个字:时过境迁。
像墓志铭一样。
裴愚把手机扣在桌上,烟盒空了。
他又点开对话框,劈里啪啦打字:你今晚那样是什么意思?你是在钓我……
没打完。他是想要去质问梅时雨的,但是这个念头刚冒头,冷水就浇下来。
她有男朋友。
Alex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晃了一下。
自己跟一个有男友的女性聊天,还在期待她对自己怎么“不公事公办”。
裴愚咽了一口空气,一股自我厌弃涌上来。
自己怎么成这样了?
他又把打的那些字都删掉了。
两天后,裴愚刚从探方上来回宿舍洗头洗澡。手机放牙刷架上卡着,消息就亮起来。
裴愚隔着水幕,看见手机屏幕上似乎是梅时雨的头像,很好认,蓝天白云下一只比着耶的手。
他把莲蓬头关了,拿起手机看消息。
“明天下午那个首都的项目进展汇报会,你也要去参加的吧?
裴愚靠在浴室瓷砖上,回了一个字:“嗯。”
“你是开车去机场的吧?”她消息接得很快,像排练过,“方便载我一起吗?”
裴愚看着那行字。
明明窗户都关着,明明宿舍区在最里面,但他好像还是觉得黄土塬上的风刮过了耳廓,还带着粗粝的哨音,在他耳朵里放鞭炮一样,又吵又炸。
他想起路灯下她看他的眼神,想起墩墩两个字同时出口的瞬间,想起她追过来的身影,想起她说的那句“但我觉得你不会变”,也想起“时过境迁”。
最后,想起Alex张开的双臂。
裴愚发送:“不行。”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梅时雨背着双肩包,已经站在宿舍区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硬化路的路口。
她提前来,结果裴愚的车还是已经停在这儿等她了。
云州干旱干燥让人干瘪。风卷着沙尘掠过地面。
已经五月,梅时雨穿得不多,一件外套裹着,头发简单扎个马尾在脑后,露出额头。
没有行李箱,只有一个双肩包。
梅时雨一开始不知道那辆沾满泥点的越野是裴愚的车。她走出来,在路口站得笔直。
裴愚看得想笑,觉得她像路边一根新栽的电线杆。
裴愚的目光在看梅时雨,梅时雨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土地上。
裴愚不想让她多走几步过来,拧油门把车往前稍稍,停在了梅时雨面前。副驾驶的车窗降下,他没说话,只是朝她偏了下头。
“谢谢。”梅时雨系好安全带,声音很放松。
昨天晚上,裴愚说完不行之后,就把手机背向自己放着继续去洗澡。
洗完出来再看,梅时雨竟没再回消息。
裴愚长叹一口气。是感到轻松了吗?好像也不见得……他有点搞不清楚自己。
这三年改变了梅时雨那么多吗?似乎也改变了自己这么多。
裴愚站在浴室门口,先去问了审批那边的同事,确认了梅时雨跟自己同一班飞机回首都。问完觉得自己工作工傻了,自己跟梅时雨是回首都开同一个进度会,可不得是同一个航班吗……
缓了会儿,他再给梅时雨发消息:“明早八点,我把车开在宿舍区外面的那个路口等你?”
梅时雨过了大概十分钟才回:“好的,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没有问裴愚为什么变卦,为什么改变主意。也许是她不在意。但她的没问,也的确让裴愚感到轻松。
约好的时间是早八点,结果八点的时候,车都已经离开颠簸的土路开上大路了。
这里离机场得开两小时,等终于开上通往机场的省道,四周就变得不再吵闹。风景从连绵的黄土坡,变成了稀疏的灌木。
“最近很辛苦吧。身体还吃得消吗?修复师的身体还是得多注意的,每天接触的有害物质太多了。”
裴愚想要要驱散些什么,于是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目光盯着前方的路。
“还行。这两天修复组的工作量不算大。”
“嗯。”裴愚应了一声,又没话了。
他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演一场普通同事的戏。
又过了一段,车子经过一片杨树林,叶子在晨风里哗啦作响。
“墩墩这几天怎么办?”梅时雨忽然问。
“我跟同事打了招呼,小王和陈实每天都会过去看看的,饿不着它。”
“那就好。”
车厢里又陷入沉默。
裴愚最终还是忍不住:“要是我昨晚就是不让你坐我的车,那怎么办?”
他想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了她,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难过,还是说会自己联系车,更或者,她去找Alex?
他想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梅时雨还会有哪些选择。
他希望知道除了自己以外,梅时雨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不可能。他知道不可能。但他还是要问。这是一种自虐吗?裴愚觉得自己想干呕,他觉得自己都快吐了!是吐自己。他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你不会的。”梅时雨开口回他。语气里竟然带着笑,仿佛算无遗策的将军,就是这样笃定。
带笑的语气一下点燃了裴愚压抑的情绪。一股火窜上来。
“呵。”他发出冷笑。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就因为我从来没拒绝过你?是吗?连分手我都没说一个不字!你就是这样想我的是吗?你觉得我裴愚就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连拒绝都不会?”
他胸膛起伏,一种刻意为之的狠厉:“我告诉你,我跟你说我现在已经变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会拒绝你的!我会狠狠的拒绝你的!你最好别再用三年前那套来衡量我!”
车厢随着他放完狠话而安静,裴愚觉得自己有想流泪的冲动。这太丢人了!
梅时雨转过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没有裴愚预想中的慌乱、委屈或愤怒。裴愚预想中情绪现在都摆在了裴愚自己的脸上。
梅时雨看向裴愚有些扭曲的脸、看向他紧握方向盘泛白的手指、最终看向他微微发红的眼睛。
然后,梅时雨用她最让裴愚安心的声音,轻轻开口,压进裴愚刚刚掀起的惊涛骇浪中,然后压住、压实、压平。
“但我觉得你不会变。”
又是这句话,裴愚几乎落下泪来。
他用尽了自己的一切忍住了泪,不只是用尽力气,他恍惚觉得自己甚至是交换了自己的生命才换得他此刻的如常。
他想证明她错了,可他知道她没错,她从来就没错。
裴愚从以前到现在,就是因为知道梅时雨从不错,所以才从不会拒绝她。
他好像真的没变。
至少在梅时雨面前,他所有的挣扎和狠话,都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显得那么无力苍白,以及他自认为的可笑。这个认知,比被她拒绝、被她删除,更让他感到无望。
“裴愚,”梅时雨忽然叫他。
裴愚没转头,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是说如果,昨晚你真的不载我,我会拜托项目组替我联系司机,或者自己借一辆车开去机场,再或者,给周老师打电话,让他绕个路来接我一下。”
梅时雨的语气很平常,是在陈述:“办法总是有的。所以你可以拒绝我,不用有心理压力。我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你知道的。”
她说完转过头看着裴愚。
车子在沉默中行驶了很久。高速路牌显示机场只有二十公里。
窗外的风景变得开阔,出现了大片青田,不认得种的是什么作物,只觉得它们在无尽地攻讦,而自己几乎要无尽地落败。
“但你也知道的,我不会变。”裴愚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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