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诏狱回来以后,楚泠几近一夜未眠。
外翁,舅父,周家上下的事情,犹如巨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
窗外积雪初融,寒气凛然。
楚泠起来用朝食的时候,令桃前来禀告道:“公主殿下,先前那位……女奴已经醒来了。”
楚泠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堪堪用了几口桃胶羹。
她擦拭了一下唇边,应道:“她受了惊吓,让她先好好修养吧。”
昨日猎场的事情过后,尉迟延说这女奴是被公主所救,理应赏给公主。
所以,那奄奄一息的女奴也被送到了玉清殿。
她曾经是尉迟延的姬妾,现在却因为触怒他而被当成人饵,现在送入玉清殿。
简直像是在杀鸡儆猴。
是在折辱即将嫁与他的楚泠。
也是将郦都皇室的尊严压在地上踩。
楚泠指腹轻轻按了按额侧的穴位,也不再细想,将祖父之前写好的国史初稿拓本放在桌上,翻到撰写楚桓身份的那一页。
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楚桓幼年生于冷宫,先帝子嗣繁多,对这个儿子甚少关切。
楚泠轻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楚桓执意要祖父改史。
他这样一个生于宫闱暗巷的皇子,刚刚登基,怎么能容忍自己那不堪的过去被人发觉?
怎么才能救下周家呢?
外祖性情耿介清正,绝无可能遵循圣意。
可楚桓那边更是无从下手。
楚泠越想几近有些头疼,打开窗牖,让寒气吹进来。
暖香被吹散,她索性也不想再坐,起身出去走了走。
窗前的腊梅已经盛开,清香弥漫。
楚泠走到偏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之前大夫开给宋陵游的药,还没有给他。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这一年里。
他居然一直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偌大的宫闱里,过去的一年。
楚泠只寥寥见过他几次,他是陇京送来的质子,虽然说是尊客,实际也只是郦都豢养的一个筹码。
她会看到他时,还会片刻失神。
她以为,宋陵游作为陇京的皇子,至少会给他基本的礼遇。
却没想到,却是让他犹如丧家之犬活在这里。
·
夜幕初至。
冬日的郦都天黑得格外早。
楚泠穿着厚氅,头戴兜帽,匆匆穿行过宫中甬道。
浓重的雾气笼罩,往来的人极少。
质子其实也没有具体的居所,只是拨了个地方供他容身。
楚泠让令桃去西六宫打听了一下,知道了大概的方位。
好在他所居的到底和寻常的内监还是不一样,应当也还算容易找到。
楚泠鞋履轻轻踩上积雪。
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毕竟今日是去前往西六宫,楚泠身边带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此时都在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居然又开始下雪了。
钦天监前几日预测,这场雪只下三日就会停,可是现在却又渐起风霜,下起细雪。
这样连绵的雪,郦都已经数年未有。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雪灾随之而来。
楚泠思绪翩飞,在穿行过数道暗巷后,在这里闻到了闻到常年不见天日的腐烂气味。
就连身后的内侍都忍不住掩鼻,扇了扇道:“这都是什么味道?”
楚泠轻声应道:“死尸堆叠的味道。”
这种味道。
她远比身后的内侍更加熟悉。
去岁宫变,这里曾经堆积了成千上万的死尸,一直到今年初才被拖走掩埋焚烧。
这种味道沉积在这迂回的宫巷内,不见天日,积久不散。
那日火光冲天的回忆重新回到楚泠的脑海之中。
几乎让她有些喉间发紧。
西六宫地处偏僻,冗长曲折。
时不时有尚且年幼的小太监好奇地看向暗巷里面出来的人,但也仅仅只敢偷偷觑上几眼。
这里经常会有一些不宜见人的事情。
所以对于楚泠这样不露真容的打扮,也不算少见。
她终于在一处破败的小院前站定。
暮色沉沉,这里人迹罕至,积雪覆盖,庭前杂草丛生,几乎像极荒废的无人居所。
楚泠让随行的两个内侍留在外面。
走进破败的院子里的时候,里面黑灯瞎火,院中的枯井已经被杂草掩埋,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努力屏住呼吸,往内走去的时候,却看到破旧的屋内,只有几张粗制的桌椅床榻,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楚泠根本没有想到,宋陵游住的地方,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不堪。
哪怕是打杂的内监,好歹也有月例,可以买些厚重的被褥。
再不济,也有宫外的家人,能送些像样的冬衣。
她思绪交错,站在屋内,看到窗外已经升起月色。
清冷莹白,似潺动的流水。
高墙之上,也正坐着一个少年。
他一手在膝弯上撑着头,只穿了件玄色的单衣,瘦削的颈骨都突出。
看向楚泠,瞳色深深。
楚泠顿步,也看向他,倏而有些愣怔地问道:“……你刚刚看到我,怎么没有出声?”
宋陵游手指挪动,转而撑着下颔。
他慢慢回道:“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要是想来行窃,那我出声不是会到打扰你吗?”
行窃。
楚泠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这个说是家徒四壁都算得上恭维的居所。
真的有贼来了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值钱的行当吧。
话虽如此,她还是维护了他的颜面,没有说出来,只道:“你上次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带。医师给你开了汤药,需要内服几日,我前来这里,是想着给你送过来。”
宋陵游闻言,眉梢上挑。
他依然在看她。
片刻后,他轻飘飘地从墙上翻身下来,靴尖在石砖上轻点。
犹如飞鸿踏雪泥。
这里地处宫闱里最人迹罕至的偏远之地。
灯火稀疏,远远寥寥。
只剩一点天上洒落的月色,也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以及不甚明朗的眼眉。
他要比他的兄长,更为高挑。
高挑到站在她面前,投射下来的阴影都足以覆盖她全身。
楚泠在宋珩口中,寥寥听过他的胞弟。
她曾以为,大概不过是个垂髫幼子,直到真正见到宋陵游,才发觉,他甚至比自己还要年岁稍长。
宋陵游在她面前站定,也在看着她。
片刻后,他抬步走进屋内。
宋陵游点燃屋内仅有的一盏烛灯,随手从供桌上拿了颗果子,递给楚泠,“要么?”
他递过来的果子早就已经干瘪得皱巴巴,楚泠想了想,还是接过,和他道谢。
宋陵游倒是没有想到什么维护他自尊心的大道理。
目光只在她纤长莹润的手指上划过。
这样养尊处优的手,却捏着一颗缩水干瘪的果子。
或许是饿了。
宋陵游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楚泠突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她小声问他道:“你……之前受的伤,还痛吗?”
楚泠用手比了一下脊背的位置,“就是昨日,那个内侍踩过的地方。”
周作海为人阴狠,身量又臃肿,被他踩上一脚,只怕并不好受。
宋陵游语气淡淡,“没什么感觉。”
怎么会没什么感觉呢。
楚泠分明记得,周作海用靴尖狠狠地碾过。
她有点想看看,又觉得实在逾矩。
可是事到如今,她的婚约都几度变更,在旁人眼里,大概也没什么名节可言了。
楚泠问:“能不能让我看看?”
她也知道自己这句话实在是唐突,又解释道:“我略懂一些岐黄之术,医者仁心,并非是存有他意,你不必多虑。”
她头上的珠翠只几簇,浑身上下却也贵不可言。
是锦绣珠玉中才能长出来的天家贵女。
宋陵游慢慢转过了身。
他道:“请便。”
楚泠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扣袢解开,将外袍褪至肩下。
他的后背有数十道纵横交错的伤口,不知道是利刃所伤,还是软鞭所致。
昨日那处被周作海碾过的地方,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重新开裂,正在渗血。
他穿着黑色的衣物,所以才没有被看出来。
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处理。
这样渗血下去,如今郦都天气严寒,伤口会皴裂反复,一直到血肉烂死。
楚泠没忍住对他道:“你这样不处理,很可能会起炎症,此后高烧不断,稍有不慎就会送命。”
宋陵游眼睑低垂,慢慢地,只‘哦’了一声。
很多人视若珍宝的命,他却弃若敝履。
楚泠从医药箱中取出伤药和纱布,她将污血引出,指腹轻缓地将药粉混合涂抹在伤口上。
“你要活着。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你也可以为你的家人想想,等……以后,你会回到陇京,回到他们身边。”
楚泠这话说得有点底气不足。
她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知道,更不必说,宋陵游身为质子的命运。
总之,这句话后,周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宋陵游语调缓慢地强调道:“我没有家人。”
好像也是。
长诏动乱以后,他的兄长,他的父皇母后都已经殁在那场宫变里。
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对自己的命这么无所谓吗。
楚泠咬着下唇。
她纤长的眼睫扇动,思忖片刻,看向他道:“那你也可以想想我。”
昏黄灯光下,她因为给他处理伤势,鼻尖都带着一层薄汗。
“是我救了你。我希望你活下去。”
无论是因为她的私心。
还是宋陵游身为陇京皇子的身份。
宋陵游看向她问:“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救我?”
楚泠将纱布绑好,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这样的昏黄灯光下。
宋陵游的轮廓柔和得几乎像极他的兄长。
只多余眼下一个小痣,显得风流多情。
楚泠想了想,最后垂下视线,慢吞吞道: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
小狗后来:是不想看我死,还是不想看和我哥一样的脸死[愤怒][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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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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