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病倒了。
这一病,便是月余。
那口心血仿佛带走了他大半条命,高烧如跗骨之蛆,反复纠缠。
昏沉间,他时而抓着锦被,无意识地呢喃着那个禁忌的名字,声音破碎而痛苦;时而又陷入彻底的死寂,苍白得如同一尊易碎的玉雕,唯有微蹙的眉头泄露着内心的煎熬。
太傅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愁云中。
名医来了又走,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入房中,却始终不见根本好转。
沈太傅守在病榻前,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庞,那双精于筹谋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无力与挣扎。
他或许早已窥见端倪,但那份不容于世的感情,与即将到来的家族危机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沈清弦病情稍见起色,能勉强坐起喝药时,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消息传来——
长公主殿下,帝后唯一的嫡女,竟在宫宴上当着陛下的面,直言倾慕沈家公子清弦的才华。
一时间,沈府门庭若市,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尚公主,这是多少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殊荣!
沈家的地位将因此更加稳固,甚至一跃成为皇亲国戚,权势滔天。
然而,卧病在床的沈清弦听闻此事,却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将刚喝下的汤药尽数呕出。
“弦儿,”沈太傅挥退下人,坐在床边,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长公主青眼相加,此乃我沈氏一族莫大的荣耀,亦是陛下恩典。你病体未愈,更需这门婚事冲喜。为父已替你应下,待你大好,便行纳采之礼。”
沈清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惊痛:“父亲!我……”
“不必多言!”沈太傅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你可知如今朝局微妙?二皇子虽败,其余党未清。我沈家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尚公主,是圣心所向,亦是保全我沈家满门最好的选择!难道你要为了一己之私,置阖族性命于不顾吗?!”
“一己之私……”
沈清弦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与厉烬之间那不见天日的感情,在家族大义面前,果然只是不值一提的“私情”。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弦如同提线木偶。他被迫接受御医的诊治,灌下无数苦药,只为了尽快“康复”以迎接婚事。
他沉默地听着礼部官员讲解大婚仪程,看着府中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的红。
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是他心头淌出的血。
期间,长公主甚至微服来访过一次。
那是一位雍容华贵、眉眼带着骄纵的少女,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她谈论着婚后的府邸、规制、未来的权势,仿佛沈清弦已是她的所有物。
沈清弦全程垂眸,恭敬而疏离。
只有在无人时,他会从枕下摸出那盛放着碎玉的锦囊,紧紧攥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棱角刺痛皮肉,才能提醒自己,那颗心还未曾完全死去。
反抗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在绝望中悄然滋生。
*
大婚之日,终究还是来了。
京城万人空巷,争睹这场世纪婚礼的盛况。沈府至公主府的街道铺满红毯,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沈清弦身着大红喜服,头戴金冠,被簇拥着完成一系列繁复的礼仪。
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唯有贴身伺候的小厮发现,公子的手,冰凉刺骨,且一直在微微颤抖。
公主府内,宾客满堂,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皇帝与皇后端坐高堂,满面笑容。
典礼的**,是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司仪官高亢的声音响彻大厅。
沈清弦却没有动。
满堂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弦儿?”沈太傅脸色微变,低声提醒。
沈清弦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满堂宾客,掠过脸色骤变的长公主,最终,落在高踞上位的皇帝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掀开了头上沉重的金冠,任由其“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满场哗然!
“沈清弦!”沈太傅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沈清弦却笑了,那笑容凄艳而决绝,如同在悬崖边绽放的雪莲。
他面向皇帝,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下,声音清晰得如同玉碎:
“臣,沈清弦,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臣……有断袖之癖,心有所属,已久矣!实非公主良配,不敢玷污天家血脉,辱没皇家声誉!”
“臣自知罪孽深重,无颜立于朝堂,无颜面对陛下与父亲!恳请陛下,削去臣之官职功名,将臣逐出宗族,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厅。
断袖之癖!心有所属!自请削职除名!
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骇闻!尤其是在帝后面前,在公主大婚典礼之上!
长公主尖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皇后面沉如水,皇帝的眼神瞬间冰冷如霜,带着滔天的怒意。
“逆子!!!”
沈太傅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冲上前,夺过一旁侍卫的廷杖,朝着沈清弦的背脊狠狠打下!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祸及满门的畜生!”
沉重的廷杖带着风声,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在沈清弦单薄的背脊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隐约可闻。
沈清弦咬紧牙关,硬生生承受着,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将那身刺目的红袍,染得更加暗沉。
他伏在地上,目光却执拗地望着殿外北方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重重宫阙,看到那片苦寒之地。
厉烬,你看……
这一次,我没有妥协。
我没有……辜负你。
最终,是皇帝冰冷的声音阻止了这场几乎要将人打死的责罚:“够了!”
沈太傅颓然住手,老泪纵横,跪地请罪。
皇帝看着地上那个气息奄奄、却依旧挺直着脖颈的身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失望。
他耗费心思想要扶持的“忠臣”,他寄予厚望的“佳婿”,竟是个如此不堪的……!
“沈清弦,朕如你所愿。”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即日起,削去你所有官职功名,逐出沈氏宗族,永不叙用!沈教子无方,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圣旨一下,满场死寂。
沈清弦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公主府,扔在了冰冷的街道上。那身破碎的红袍,在尘土中显得格外刺眼。
沈府大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断绝了他与那个显赫家族的最后一丝联系。
京城第一公子,翰林院冉冉升起的新星,转眼间,成了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弃子。
他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意识逐渐模糊。
也好……
这样,也好……
至少,他保住了那份不容于世的感情最后的洁净。
至少,他不用再违背自己的心,去拥抱一个不爱的人。
只是,远在北疆的那个人,可会知道,曾经有一轮明月,为了不玷污与他共同拥有过的那片月光,宁愿……
碎玉焚心,自堕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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