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沈郁晨起赶路,暮至投宿,服药施针,调息运功。餐食常听得长鱼舟挑剔客栈菜肴粗劣,又总在灯火葳蕤中,接过他亲手递来的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骨头汤,在氤氲雾气中慢慢啜饮。
沈郁始终未能探明长鱼舟的来历,只知他要往单阳城寻一位故人。这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风流气度,偏生对自身过往讳莫如深。沈郁几番试探,都被他三言两语轻巧带过。
为着早日抵达,那素来嫌马车颠簸的懒骨头竟舍了官道,改走山间小路。
这日日头西沉时,马车停在了临水的山路边。因着行程耽搁,眼见入夜前赶不及进城,索性便在这山水之间露宿一宿。
四野新草初萌,河畔点点嫩绿融在夕阳的余晖里。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碎的波纹,粼粼金光如龙鳞般闪烁。
长鱼舟懒散地踱下马车,对着眼前景致舒展筋骨,广袖一挥,倚在车辕旁,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水面。
沈郁瞥了一眼河岸,未等他开口,便已折了根树枝,削尖一头,径直朝水边走去。
残阳半悬山巅时,他涉水而立,独臂执叉,凝神静待。待最后一缕天光隐没,篝火已然架起。袅袅青烟直上云霄,三条肥鱼歪歪斜斜架在火堆之上。十四岁的少年独臂执叉,动作利落得令人心惊。
长鱼舟隐在马车阴影里静静望着他,眸色幽深。
半晌,他忽地掀起车帘:"林岸,你说那些名门正派的小弟子下山游历,都要做些什么?"
林岸正坐在车辕上雕琢一段枯木,闻言指尖微顿,沉吟道:"约莫是结伴游历,行侠仗义。或擒些宵小之徒,或与别派弟子切磋武艺,如此而已。"
"那盘缠从何而来?"长鱼舟斜倚车壁,漫不经心地追问。
"若功夫尚可,便去相熟镖局接些差事,捉拿些官府悬赏的毛贼,又或入山采药打猎。若是武艺不精的,便只得在客栈码头做些杂役,替人跑腿送信。不过——"林岸的刻刀在木纹间游走,他手下力道稍重,削下一片木屑,"若当真差到这般田地,原也不配下山历练。"
"若是终日徜徉山水之间呢?"长鱼舟话刚出口便自嘲地摇头,"不妥。下山本为历世情,观百态。若只顾寄情山水,与寻常游赏何异?"
他的目光复又落在河边采野菜的少年身上。沈郁正蹲在浅滩处,单薄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长鱼舟眸色渐深,半晌低语:"或许从一开始,我便想岔了。"
暮色渐浓,沈郁攥着一把灰绿色的野草回到篝火旁,在清澈的河水中反复漂洗,仔细甩去水珠后,郑重其事地将野菜铺在烤鱼上,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长鱼舟从容的面具终是现出一丝裂痕。他疾步上前,眉间蹙起浅川:"这是?"
"添些野菜。"少年仰首,眸中映着跃动的火光,"一位老渔翁传授的法子。"
长鱼舟目光自鱼身铺着的那抹青绿缓缓移向少年茫然的眸子,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我来。"
他俯身将杂草细细择选,只余几茎嫩叶。取来溪畔青石,匕首起落间,野菜化作细碎的碧玉,均匀洒落鱼身。刃与石相击,清音泠泠。
"你先前也是如此烹制?"长鱼舟状似随意地问道,手上动作未停。
"嗯。"沈郁盘腿坐在火堆旁,默默偷师。
长鱼舟顿了顿,又道:"你离开这么久,要不要给师门或是同伴捎个信?"
沈郁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眼帘缓缓垂下,跳动的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他张了张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柴火的噼啪声盖过:"不必……"
长鱼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伸手:"盐巴递我。"
不多时,裹着翠叶的烤鱼开始滋滋作响,金黄的鱼油滴落火中,激起阵阵馥郁香气。长鱼舟往旁侧挪了挪,月白衣袖拂过草叶:"林岸,鱼将好。"
林岸默然走近,盘膝而坐。他手中那个未完工的少女木雕被随意搁在膝头,目光却直直锁住跃动的火焰。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凌厉阴影,低垂的眼眸如墨般浓黑,竟映不出半点光亮。薄唇抿成一线,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意。
然细观之,其眉目间犹存几分清雅书卷气,只是被那冷峻神色生生化作疏离。
沈郁不自觉地又向长鱼舟处挨近几分。
虽为长鱼舟贴身侍从,沈郁对林岸的戒备却远甚其主。林岸武功虽非绝顶,却也是江湖上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更令沈郁不安的是,林岸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总带着难以言说的审视,暗藏若有似无的敌意,令他如芒在背。
"咔嚓"一声脆响,长鱼舟以匕首轻叩烤鱼,翠叶应声而裂。沈郁接过递来的鱼,低头轻咬,倏然抬眸——
焦脆鱼皮在齿间碎裂,鲜美汁水瞬间迸发。咸香鱼肉与野菜清芬在舌尖缠绵,余韵悠长,竟是平生未尝之味。
林岸进食如风卷残云,转眼间便将烤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起身离去时,衣袂带起一阵微风,搅动了篝火旁凝滞的空气。
长鱼舟与沈郁相对而坐,头顶星河倾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与柴火燃烧的细碎声响交织成曲。
长鱼舟吃鱼极慢,舌尖灵巧地挑着鱼刺,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身旁的少年。只见沈郁已将整条鱼吃得干干净净,正用一方素帕细细擦拭指尖。那件前些日子在成衣铺随手买来的绛红色冬衣套在他身上,鲜艳得近乎刺目,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夜里寒气重,"长鱼舟吐出半根鱼刺,轻声道,"你先回车上歇着。"
沈郁端坐不动,只是摇头。篝火映照下,他常年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些许血色,一双眸子黑得纯粹,仿佛将整片夜色都凝在了眼底。长鱼舟暗暗出神 ,若是长生在此,那双眼必定是流光溢彩、笑意盈盈的,绝不会如此沉寂。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夜风里。长鱼舟将吃剩的半条鱼扔进火堆,火星四溅又转瞬湮灭。他起身时唇角微扬:"走吧,该歇息了。"
车厢不小,但容三人共眠却还是勉强。
长鱼舟从暗格中取出一床锦被递给沈郁:"暂且将就,明日便能进城了。"少年低垂着眼帘接过,指尖在柔软的被面上无意识地摩挲。长鱼舟不再多言,自顾自地整理好被褥,倚着车壁合上双眼。
夜色渐深,风声呜咽着从车缝钻入。沈郁拥被而坐,目光落在车厢角落的阴影处。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心事,在黑暗中愈发沉重。
子夜时分,料峭春寒渗入骨髓。长鱼舟在睡梦中蹙眉,无意识地朝对面望去——本该蜷缩着少年的位置,此刻只余一床凌乱的锦被,在月光下空荡荡地凹陷着。
他睡意顿消,猛地直起身子,在幽暗的车厢里怔然出神。
一个孩子,衣衫褴褛,满身伤痕,既不急着寻亲,也不曾写信报平安,风餐露宿的本事却娴熟得惊人——这样的孩子,哪里像是出门历练的世家子弟?分明是个漂泊无依的孤雏。
长鱼舟自问待他不薄,本以为他不会走,至少不会走得这般决绝。可缘分既尽,人家宁可啃草咽土也要离开,强留反倒无趣。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马车角落时,心头骤然一紧。
他曾为那孩子置办的冬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角落,一件未少。最上面还压着一块粗布,布上歪歪扭扭地爬着几行字。长鱼舟挑灯细看,只见上面写道:"来日若尚有命在,赎命大恩,必当涌泉相报。"
"若有命在?涌泉相报?……死崽子。"
长鱼舟气极反笑,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他攥紧布条,眸中暗流翻涌,须臾之后,猛地从箱底翻出一块扁平的水晶圆片攥在掌心,面色阴沉地跃下马车,身影转瞬便被夜色吞噬。
另一边。
沈郁赤足踏碎一地斑驳月色,身影如孤鸿般掠入幽邃山林,步履仓皇却不敢有半分停滞。
枯瘦的枝桠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稀疏叶影间漏下的月光像破碎的银屑。他在嶙峋山石间辗转,最终攀上悬崖,蜷进一道狭仄岩缝。
洞穴逼仄如棺椁,夜风裹着初春的凛冽从石隙间灌入,化作无形刀刃剐蹭着肌肤。他抱膝蜷缩在角落,残存的内息抵不住透骨寒凉,连神智都冻得发僵。
长鱼舟的看守形同虚设,若要逃离,本有千百个时机可循,他却总在踌躇。那个赠他热汤的男人眉目间沉淀着的深意,他始终未能参透。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留。
尝过暖粥温汤的滋味,便再难咽下风雪裹腹的苦楚;受过半分温情,便再不甘长路独行,孤苦伶仃。
既是孑然之身,又何必饮鸩止渴。
长夜漫漫,他倚着沁凉的石壁呵气成霜。白雾刚凝便散,如同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困意如潮水袭来时,心底忽然浮起个荒唐念头:此番别后,人海茫茫......
若此生再难相逢,该当如何?
他自欺这是恩情未偿的心结,却不敢深想"报恩"二字底下,藏着怎样的冠冕堂皇。
混沌中似已沧海桑田。他执剑走过繁华街市,千万张面孔如流水掠过,没有一双是记忆里盛着笑意的眼。
正恍惚时,洞口天光骤然被遮,多年刀头舐血养成的警觉令他猛然睁眼。
幽暗处立着道熟悉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却分明感受到翻涌的怒意。
沈郁心头剧颤,方才那些惆怅遐思骤然尽散,身体先于意识行动,竟在电光石火间爆发出惊人力量,如离弦之箭冲向洞外。
可足尖刚触到崖边碎石,整个人便陡然失重。
"小心!"身后的呼喊撕开夜幕。
可惊呼声追不上坠落的速度。月光在眼前颠倒,山风呼啸着灌满衣袖,像一场迟来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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