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简明月分别后,莫迟归叫了一辆黄包车,回了李叔的戏班子里。
一进门,李叔就焦急的走上来,“迟归,怎么样,没被发现吧?”
莫迟归摇了摇头,“简明月相信了,只不过中途出了些意外,张瑞先看到了我们,不过之后我让子诚拿来了之前准备好的老鼠,把张瑞先给吓跑了。”
李班主听着莫迟归的话,之前紧张的心平静了些,但新的担忧又涌现出来,“张瑞先看到你和简明月一起,之后会不会报复你啊?”
莫迟归笑了下,“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张瑞先身上被老鼠抓了好几道,就算那老鼠身上没有传染病,也够他受一阵子了。”
李班主听罢不再说什么,引着莫迟归进屋,“这段时间真是累了你了,快来好好休息会儿吧,等做完了这件事,咱们就离开这里,回山西。”
莫迟归听到后嘴角轻轻扯起了些笑容,可眼中有黯然划过。
他们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他从未想过能一直活下去。从爹娘被那些日本人杀害后,他便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心中只有复仇。
他的爹是他们那个地方远近闻名的名角,日本人进城后,日本军官让爹给他们唱戏,可见识过了日本人的残暴行为后,爹早已恨他们入骨,坚决不唱。
那些日本人于是恼羞成怒,他们抓他的娘要侮辱她,爹见了,拿着唱戏用的花枪,一枪把娘戳死了,而后爹被他们活捉,当众剥了皮。
这一切,他都看到了。若不是李叔死死拉着他不让他冲出去,他也许早就死在了日本人的刀下。
杀了爹娘后,那群(畜)(生)就嬉笑着离开了,仿佛不过是杀了几只鸡鸭罢了。
他恨!恨自己不能杀了他们,不能为爹娘报仇!
爹娘死了,戏班子也就散了,原先有将近四十人的戏班子,只留下了十多人,那都是从爹开始唱戏时就跟着的老人,其中就有李叔。
李叔原是个做贩驴营生的人,可一次路途中被劫持,驴和身上的钱银都被抢了,自此身上背负了巨额的债款,他不敢再回家,就在一个酒坊做饭,之后遇到了来店里住宿的他的爹,和他爹一聊,仿若知己,之后便随着他爹的戏班子走了,他爹之后遇到了他的娘——当地一个穷书生的女儿,便和娘结了婚,定居了下来,之后又有了自己,到爹娘被日本人杀害时,李叔在这个戏班子已经待了二十多个年头了,他已经把戏班子当做他的家,把爹娘当做他的哥嫂,亲人被杀,他心中悲痛,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那时他让李叔回家去吧。李叔说,等杀了这个日本官后,为他爹娘报了仇后,他再带他们一起回他的家乡。
那之后,剩余的十多人便商量着怎样刺杀日本军官,可因为没有周密的计划,非但没有杀死日本军官,他们这十几人的队伍,最后只剩下五人,所有人都负伤,他的左肩更是被子弹射穿,生死一线。
之后李叔带着他们逃跑。
在路上,所有人都认为他活不下来了,可他心中念着爹娘,想着未报的仇,硬是撑了过来。
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追杀,有两人主动作为诱饵,去引开日本人,这才得以让他、李叔和李叔的儿子——他的娘在生他时难产死了,而那时他不过刚刚满三周——他们三人活下来。
他们一路辗转,打听着那个日本军官的消息,路上遇到了一些被日本人弄得家破人亡的逃难者,渐渐队伍又大了,一起来到了北平。又打听到,北平人要准备新戏招待日本人。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接近日本人的机会,一个报仇的机会。
于是他们又建立了戏班子。
他时常去报社,和一些有新思想的学生也有所交往,他们了解日本人的凶残,有些愿意给他们提供帮助,有些甚至愿意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杀日本人。
那饭店的侍者就是其中一名学生,他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理念,誓要为孱弱的中国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莫迟归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昏黑了,林子诚应该快来了。
他已经能猜到他会说什么,他会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冒着暴露的风险去帮一个戏子。
门外一重两轻的敲门声响起,李叔连忙去开门。
这是他们定好的暗号。
寻常人敲门的礼节是一轻两重。而他们将暗号定为一重两轻,很容易区分是否为自己人,故而可以判断是否需要开门或提前做好应对方法。
门吱呀一声响,随后快速闪进来一个人影。正是今日招待莫迟归二人的侍者。
“子诚,你来了。”李叔亲切的招呼。
“李叔。”林子诚礼貌的点头问好,随后立即走向莫迟归。
此时莫迟归正坐在桌边。
“迟归,你今日为何让我去帮一个戏子!”他站在莫迟归面前,大声质问。
“什么?”李叔等人摸不着头脑,“小诚,发生什么事了?”
“李叔,”林子诚转向李叔,仿佛找到了倒苦水的人,情绪激动的道:“原本咱们说好,我配合迟归演戏,让简明月相信他,如果这个方法没奏效,出了意外,那就用第二个方案,往简明月身上放老鼠,制造混乱,然后再让迟归去救她,增加好感,从而减轻她对迟归的怀疑,可是,简明月已经相信他了,根本就不用第二个方案了,可他却给了我信号,让我把老鼠带过来,等我过来时,只看到那张瑞先握着简明月的手,我不明所以,迟归他也只一个劲让我往张瑞先身上扔老鼠,没办法,我只得照做,之后我才知道,他这么做就只是为了帮简明月躲开张瑞先的骚扰!”林子诚说到这里,大大的深呼吸一口,脸都气红了。
“那是他英雄救美的时候吗,那种时候,但凡错一点,一切前功尽弃不说,如若被有心人告上去,那咱们这些人都得进去!”他看着所有人,倒豆子似的说完一气,然后看了眼莫迟归,又看着李叔,等着对方说莫迟归的不是。
李叔听了林子诚这些话,明白了,之前莫迟归回来时,他问过,也是这么个过程,只是没这么详细,迟归只用一句‘中途出了些意外’说过去了,如今听了林子诚的话,他才明白那意外是什么意外,可毕竟是外人的一面之词,还是得问问,于是道:“迟归,是像小诚说的这样吗,你为了一个戏子对张瑞先用了老鼠?”
莫迟归沉默了会儿,道:“就是子诚说的那样。”
李叔惊讶的看着他,林子诚生气而又带着一脸“你看,就是这样”的得意表情看着李叔。
“迟归,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明明知道,这样的事情有多危险,错一步都有可能造成很多人死,可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而堵上这么大的风险!”李叔不解而又带着训斥语气道。
“我知道,叔。”莫迟归开口,他沉默着,没有再做什么解释。
“你知道你为什么还这样做!”林子诚继续道,“我们这么多人的命难道都比不上一个本来就是出来卖的戏子!?”
莫迟归没说话,可放在身侧的手捏紧了。
林子诚看人不回嘴,心里认为自己站了上风,于是更加卖力的说对方。
“你还救她,也许人家一点都不领情,还说你挡了她的发财路呢!”
“一个女人,不好好找个正经工作做,非要当个戏子,扎在那些富家少爷里,真是自甘堕落,不要脸!”
李叔听到林子诚说的越来越口无遮拦,又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看了眼一直不说话的莫迟归,心里叫糟,这一句话,可是触到了莫迟归的逆鳞,赶紧送客吧,可不能吵起来,不说之后还得要这人帮忙,就说他知道了这里的事情,万一吵崩了,谁能保证他不反水,把他们泄露出去。
“子诚,叔知道了,叔之后好好说说他,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李叔连忙笑着说。
林子诚听见这话表情好了些,可还没有停,“而且,她给日本人唱戏,能是什么好鸟,一听日本人要来,立即就上赶着表现,呸,真恶心!”
莫迟归一直在忍着,想着他们现在一起谋事,不能把关系闹僵,可一听这话,原本就堆积在心里的火气立时爆发,他直视着林子诚,表情平静,语调也平静,可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上赶着想给日本人唱戏的人多了去了,那些班主的徒弟全都挤破脑袋想要表现一番,为得就是一炮而红,怎么到头来,就只有她一个人被说不是好鸟?”
“迟归!”李叔斥道,在林子诚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摇了摇头。
林子诚被噎住了,脸红脖子粗,想了会儿话,又驳斥道:“那那些徒弟哪能和简明月比,他们是没得选择,简明月比他们的地位高那么多,名声大那么多,她有能力选择不唱的,却还想为日本人服务,这难道不是恶心吗?”
莫迟归被他这么一番话气的额上冒出了青筋,可想到李叔的劝告,忍了下去。
林子诚见莫迟归不说话,觉得对方被自己驳倒,心中一阵得意,“说不上来了吧,我第一眼看那简明月就不是个好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做到了这般地位,却又不辨是非,毫无骨气,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诶,可叹。”
李叔连忙上去,一边搂着人说话,一边给莫迟归使眼色,让他息事宁人,不要再说话了。
莫迟归捏紧了拳头,咬碎了一口牙,终是胸中怒火难消,他开口,声音冷冰冰,“那那些班主,就像王班主,他少年成名,如今在京城也是有响当当的名声,一听政府要给日本人唱戏,也带着他的徒弟来了,怎么不见你说他?”
“你!”林子诚指着他,说不出话。
李叔皱着眉努嘴,告诉他不要再说了,而后又连忙说好话。
可莫迟归没有听,他继续道:“而且,这首诗是杜牧用来讽刺当时荒淫无度的达官贵人和统治者的,歌女,如若她们有的选择,就不会去当任人欺辱的歌女了,她们唱什么不还是当权者喜欢听什么吗?所以,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错怪在没有任何能力,甚至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歌女身上呢?”他平静的直视着林子诚,可在那双眼睛下,是难以掩藏的怒火。
林子诚被他咽住,想不出反驳的话,又被他的眼神看的有些害怕,可如若就此不说什么回去,不就落了下风,让人笑话吗?
李叔看出林子诚有想退后的想法,可就差台阶了,故而连忙递上台阶,他大声训斥莫迟归,“莫迟归,你在说什么,今日是不是你做错了,小诚说几句,还没说你呢,你就跟这跳上了,男子汉大丈夫,错了就是错了,哪有错了不认还胡搅蛮缠的理儿的!赶紧给人家赔不是!”他使劲的给莫迟归使眼色。
莫迟归咬着牙,不想道歉,可一想到对方知道他们这么多消息,往后还要让他帮忙,不能闹僵,故而开口,“对于我不和子诚商量就随意用老鼠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他低头,但也只低这一件事的头,对于那些驳斥林子诚的话,他绝不低头,也问心无愧。
李叔知道莫迟归的心性,就算拿棍子打折他的腿,他也绝不为自己觉得没做错的事道歉,心里叹了口气,连忙上去当和事佬,不等林子诚说话,一连气的说软化哄人,终是把人哄的好的差不多了。
之后他见人没事了,脾气也发完了,连忙道:“天色也黑了,你快回去吧,别在这待久了,当心被有心人看到。”
林子诚一听,看了眼天,“是不早了,李叔说的对,那我就先回去了。”
然后把人送了出去。
等人走远,李叔才关上门,转身看向莫迟归。他脸上换上严肃的表情,“刚刚你是没看到我给你使眼色吗,还往上顶,本来今天这事就是你做的不对,人家说两句怎么了,往后还得靠人家帮忙呢,你倒好,为了一个戏子,和自己人闹矛盾,你也不想想,若是小诚和咱们闹翻了,之后要怎么办?有没有风险!?”
莫迟归抬起脸,眼中有红血丝,“他说的对,我是不该为了一个计划外的事情冒风险,可是,您也觉得他之后说的那些话对吗?”
李叔顿了下,“我怎么知道,那是他乐意说,我又不能管别人怎么说。”
“他说的不对!”莫迟归低吼出来。
“人家说的怎么不对了,一个戏子,谁知道她做过什么勾当,你就为了这样一个人而堵上这么多人的命吗?”李叔道。他本来就因为今天莫迟归做的这些不顾风险的事而气不顺,现在莫迟归又为了一个戏子和他顶撞,怒气更大,也低吼着。
“她做到如今的地位靠的都是她的本事!而且,我们都是很小心的,不会...”
“若是那些日本人那么好骗,咱们还用得着死那么多人吗!?”李叔怒斥道,“原本想着你长大了,可还是这么莽撞,幼稚!”
“还有,你和她才见过几面,就什么都知道了!?”李叔斥道,“就算她再有能耐,那又和你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犯得着为她冒险,为她和自己人吵吗?!”
“那您为什么仅仅和我爹见一面就和他的戏班子一起走了?”莫迟归问道,这个是他从李叔嘴里听过无数遍的故事。
李叔原本在酒坊里当做饭的当的挺好的,掌柜的待他好,发的工资也多,生活也安逸,可是他却愿意和刚刚认识的人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照李叔的话说,他看出来了,他爹不是个普通人,日后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事实上,他爹确实有了一番成就,可那时的爹还什么都不是呢,以前被问到这里,李叔就会说,“我和你爹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能遇一知己,难得!”
“而且,我不会觉得日本人好骗,我们都是按照计划的步骤做的,做的很自然,不会,不会被发现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小,他想到了那些惨死的同伴,还有爹娘,心中痛苦,他意识到自己今日做错了,做得很错,可还是看向李叔,目光带着希冀,“您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您是看我长大的,您知道...”
“行了,”李叔立即打断莫迟归的话,“你爹说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是个男人,记住了!既然是个男人,就做男人该做的事,顾全大局。”
莫迟归被李叔的话刺的心痛,还是这样,所有人都告诉他,让他记住,他是个男人,可,可她明明是个女人。
他心中悲伤。
可没等他悲伤的情绪落尽,李叔的话又接着来了。
“还有,那是我和你爹的事,和那个戏子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莫迟归委屈而带着气闷道,“您是相信爹有大作为故而愿和他吃苦受累,跟着他,我是不愿一个耀眼的人被她本不该遭受的事而毁掉,都是惜才,殊途同归!”
李叔被莫迟归噎得说不出话,随后瞪着眼,大手一挥,“别和我说这些文绉绉的词,我没读过书,听不懂,说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李叔!”莫迟归叫,他眼中带着倔强的光。
李叔和莫迟归对视,僵持一段时间,随后无奈的叹了口气,软了态度,他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子是个倔强的人,吃软不吃硬,“迟归啊,叔没上过学,听不懂你说的那些话,叔唯一能懂的就是,咱们得给你爹娘报仇,给咱们死去的那些人报仇,报血仇,所以,别再想那些了,你踏踏实实的,小心谨慎,等咱们报了仇,回了山西,你想怎样做叔都不拦着你,也绝不说你。”
李叔说的言真辞切,莫迟归心中一阵动容,眼眶发湿,又看着李叔白了大半的头发,布了许多皱纹的脸,叔刚刚四十多,可看着却像五十多的人,都是被爹娘的死打击的,被这三年的劳累忧虑所折磨得,他本不必做经历这些,可他却担起了这些,又想到小时候李叔背着自己逛庙会的时光,心中像被烙铁搅过,再硬如坚冰的倔强也化作了一滩水,软了下来,“我知道了,叔,这次是我莽撞了,我下次不会了。对不起,我刚刚还和您顶撞,迟归给您赔不是。”说罢,要鞠躬。
“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小时候和我顶撞多少次,也不见你改。待会儿早点休息,明天你还要做事呢。”说罢,转身回屋。
莫迟归看着李叔略显蹒跚的步伐,心中一阵愧疚,叔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他还让叔担心、生气,还和叔顶嘴。
心里难受,一难受,谁知就想起了简明月。那么美好耀眼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看懂她,全都用误解而下流的思想看待她。想到这里,又蓦地轻轻一笑,自己又能比她好多少,他甚至比不上她的勇敢。
随即又想到林子诚的话,心中一阵气愤,可是不能再吵了,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深吸一口气,心里做了决定。
这是他第一次帮简明月,也是最后一次。他不能拿这些人的命开玩笑。
虽然做好了决定,可心里病恹恹的难过,简明月,一想到她心里就一阵悲伤。
她以后要怎么办,张瑞先已经盯上了她,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
如果,如果她妥协了,那她以后...他不敢想。
不要想了,反正,也和他没关系。是的,本来就和他没关系。
他这样想着,也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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