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署,正堂。
一紫袍官服的中年男子等候多时,上了几盏茶,热了又凉。坐立难安,几番询问仆从,待瞥见玄门外有人来,忙收了焦急的神色,上前行礼。
“见过楚王殿下。”
蔺无忌颔首:“裴大人不必多礼。”
来人正是魏国公府的国公爷,当朝礼部尚书裴郅。
裴郅忙问:“王爷如何,可验明了身份?”
蔺无忌道:“依据裴大人所说的平安符、右臂被树枝划伤的疤痕、眉梢淡痣、背后肋下梅花胎记等,确实是公府二小姐。”
“是蓉蓉,她相貌与夫人那般相似,绝不会出错的。”
裴郅不禁缓缓松了口气,百感交集,尤为复杂,拱手道:“王爷先前平了山阳节度使谋逆之乱,又奉命彻查叛贼家产,已是十分辛劳,下官本不该叨扰,只是……偏偏王爷所抓之女,是裴某自幼走失的次女蓉蓉。”
蔺无忌似在思索。
“十四年前上元夜,小女去河边放花灯,意外走失。裴府一直在寻找她的踪迹,过去多年,仍是毫无收获。三年前,听闻江湖上有一个叫白雪楼的地方,擅长找人。府上便想着碰碰运气,将此事托付于白雪楼。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月前有了消息。原来小女流落多年,现如今正在平陵城!”
裴郅长长叹息,“真乃天命也。于是我派人暗中调查,原本打算待确定她所有信物与印记都对得上,确定她就是蓉蓉无疑,再将人接回裴府。谁知事发突然,竟得知她被大理寺抓了……事关谋逆大案,朝中风声鹤唳,小女又被牵扯其中,马虎不得,下官不敢不谨慎,故而请见王爷,言明此事,还请王爷见谅。”
蔺无忌啜茶,凝着浮沉的茶叶,轻描淡写道:“裴大人这女儿,真是不一般。一偷,便是山阳节度使的私产图。”
裴郅明显很紧张,“她三岁走失,被人贩子拐卖,几番流浪市井,学得些不入流的手艺,也是无奈。只是王爷,下官先前派人调查她,了然其底细,她与节度使谋反案,还有那个藏图的反贼,确实毫无关系,那日偷得私产图,也确属偶然为之,不知背后深浅。”
“本王知道了。”蔺无忌放下茶盏,“既然是公府千金,本王做不了主。还劳大人等候,待将此事禀明陛下。”
裴郅恭敬不已,道:“添乱于大理寺,下官于心不安,愿与王爷一同入宫,向陛下请罪。”
二人趁傍晚入宫,告知此事。
因着最近楚王平叛成功,山阳节度使钟岷这个心腹大患被除,又抄得其家产,填充了国库,皇帝心情大好。且礼部尚书为官矜业,公忠体国,其父乃昔日帝师,平素深得皇帝信任。
皇帝知晓此事,甚感意外,只训斥了几句,让裴郅好生管束女儿,此外不予追究裴萝之过,准允其认祖归宗。
是夜,魏国公裴府。
裴郅的嫡长子,官任禁卫军之一飞流卫亲卫的小公爷裴群跟在父亲身后,急迫追问道:“父亲,真让要那丫头回府?!皎妹妹怎么办?还有裴萝她可是贼啊,若她入府,岂不败坏我们随州裴氏的门风,让人耻笑?我们又何必认呢?”
“闭嘴!现在是贼不贼的问题吗?”裴郅风尘仆仆入院,“楚王督查此事,他可不是善茬。让楚王查出她的身份,和裴府主动出面,是两码事!怪只怪那丫头偷什么不好,偏偷到了叛贼余党藏匿的私产图!”
“真是倒霉,若知此事,便早送她离开平陵了。父亲,那你说这裴萝,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她混迹市井,哪懂什么节度使案,偷图应无意为之,但走宣阳坊,招摇过市,难道还不明显吗!”
裴群恨恨道:“这个毒妇!”
裴萝打了个喷嚏,心想这大理寺狱也太冷了。
不过心暖暖的。
虽有赦令,但循着大理寺规矩,须得做完口供笔录,方得出狱。
裴萝乖巧,配合得不得了。
次日,酉时三刻,暮色已至。
大理寺正门檐下,终于被放出来的裴萝伸了个懒腰,仰头见落日熔金,流霞万里,不禁面浮浅笑,双手一合,捧于胸前:“大梁万岁,平陵万岁,陛下明察,殿下明察,大人明察,父亲明察……”
她碎碎念着,正当此时,只见一豪华马车驶来,停在大理寺外,厢檐悬挂端方得体的“裴”字灯笼。
裴萝欣喜万分,挥手招摇,下意识奔向前去,“父亲!”
蔺无忌横刀拦住,目光比昨日在狱中,又冷了几分,甚是意味深长。
裴萝语滞哑然,老实退后。
蔺无忌居高临下道:“敢利用大理寺,你是第一人。”
“殿下何意啊?”裴萝眨眼,“听不懂。”
蔺无忌不再说。
事情已然很明了。
裴萝能在极快的时间内发现官兵追查,反应异于常人,那就不可能没发现裴府的人跟踪了她一个月,想必她也知道了自己身份。然裴府久无动静,应当是碍于她飞贼的身份,不想接她回去。故而裴萝带路取图,有意往魏国公府住宅所在的宣阳坊绕路,为的就是让魏国公府发现,好回裴府。
蔺无忌扫了眼不远处在等候的裴氏父子,转而盯着裴萝,“是不是该恭喜你,目的达成了。”
裴萝道:“殿下既然要恭喜我,那好歹也笑一笑啊。冰冷冷的,怪吓人呢。”
蔺无忌一语不发,俨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多谢殿下!”
裴萝提着裙子下阶,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殿下,昨日您说有四件事问我,方才问了三件,第四件呢?”
蔺无忌垂眸,看着石阶上的女子,道:“日后会问你。”
裴萝笑吟吟:“遵命!定随叫随到。”
不远处,见他们二人不再说话,裴郅和裴群这才去拜见了蔺无忌,寒暄感谢几句。
而裴萝情感丰沛,一见了父兄二人,便双目噙泪,眼尾胭红,哀思连绵,又满含着苦尽甘来的欢喜,可谓是情真意切,天地可鉴,令路人也动容。
“父亲!兄长!我孤苦多年,今日终于也寻到亲人了,我好想你们啊……”
裴郅慈眉善目,安抚道:“好女儿,这些年来你受苦了,从今往后你就是裴府的二娘子,爹娘、兄弟姐妹都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是啊,二妹妹……”
蔺无忌面无表情,送走父兄女三人,亲眼瞧着裴萝在被扶上马车的时候,顺走了裴群衣袖中的手帕。
真是个贼。
蔺无忌唤来亲随,“去白雪楼和清州,彻查。”
“是。”
目送裴府马车远去,蔺无忌心中还在怀疑着,此女从偷图到归府这一连串的动作,到底是预谋已久的处心积虑,还是巧合之下的顺势而为。
*
裴府马车车厢内。
裴萝的眼泪还没干,手已被甩开。
裴群冷冷道:“如你所愿,满意了吧?为了回府,出此毒计,是想拉魏国公府和随州裴氏下水吗?”
“兄长,你说什么呢?我不是你妹妹吗?我们甚至还是一母所生,你为何这样凶我?”裴萝歪着脑袋,眸色水润,盛满茫然。
“别在这装,这儿没外人。”裴群唇枪舌剑,“随州裴氏的清名焉能被你一介女贼所污?”
裴萝只手揩去泪珠,袖中取出一只方帕,“我在清州便听闻随州裴氏,家风纯正,对小辈管束甚严,只是并未见过。敢问大哥,什么是随州裴氏的清名?不知瞒着妻子,流连秦楼楚馆算不算?”
裴群脸色一变,慌忙查看自己的衣袖口袋,果真空了,“你!女贼,厚颜无耻!”
“父亲。”裴萝晃了晃手帕一角,“你瞧这布料和绣工,应当是醉香楼的。”
“还我!”
裴萝手一松,任他劈手夺去,眉眼弯弯,“大哥急了。都是污了世家清名,何必就严于我,而宽于己呢?”
“行了,在妹妹面前毫无兄长之范,来前跟你说过什么,都忘了是吗?”裴郅脸色青黑,瞪了眼裴群,“触犯家规,回府自去受罚。”
裴群只得低头道:“是,父亲。”
“至于你,蓉蓉,”裴郅脸色一缓,亦是威严,“方才你兄长的话,也有他的考量。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寻你踪迹,时常有人冒领身份贪图富贵,次数一多,便更加谨慎了。因而没有第一时间将你接回裴府,而是先暗中查验身份,并非不接你回府。”
裴萝握着裴郅的双手,“父亲无需多言,女儿懂的。父亲本就要来接女儿了,打算昨日,或是前日,只是横生枝节,发生了私产图那事,一切都是误会。”
裴萝的反应倒是令裴郅一愣,点了点头。
于是,双方心照不宣,绝口不再提其间的算计。
“既然你回来了,那日后便是裴府千金,就要守贵家淑女的规矩。”裴郅道,“你手足上的功夫,下九流的杂技,尽可废弃,不许再施展。”
裴萝听话道:“谨遵父亲教诲。”
裴郅又教了些规矩,问及方才在大理寺所见:“方才楚王与你说了什么?”
裴萝一本正经道:“他还怀疑女儿与此案有关,让女儿随时听他提审。他似乎不喜女儿。”
裴郅意有所指,“这位皇子目下无尘,你的小心思,只怕瞒不过他,他自觉被利用,当然不喜你。罢了,回头我再去向他赔罪。”
“嗯,女儿知道了,让父亲受累。”裴萝流露几分愧疚。
裴郅只当不知,若有所思:“楚王脾性孤傲,且最是讨厌你这等贼,除非必要,你远离他就是了。”
裴萝试问:“楚王讨厌贼?”
裴郅道:“不错,楚王曾在江湖大盗手下吃过亏,被偷了贴身腰带,他引此事以为耻,一连讨厌天下所有贼。这件事你须得清楚,日后莫要犯忌。”
“噢。”裴萝清楚,可太清楚了。
裴郅心下烦躁不已。论起来,陛下还曾给楚王与他这女儿赐婚。后来不久,裴蓉走丢,那门婚事便不了了之了。只是如今她回来了,却变得粗俗卑劣,一身恶习,偏巧又与楚王结下了梁子,那婚事……该当如何?
裴郅思索,全无头绪。料想楚王定然不满这桩婚事,他若不提,他们魏国公府哪好意思主动提起,也只当早忘了这事。
片刻后,马车抵达宣阳坊,魏国公府。
作为勋爵世家,家主又是三品重臣,国公府的宅院可谓十分恢弘气派。外以花木林池环绕,内堆金银绮秀,别有特色。
裴萝叹为观止,上下参观,忽听女子哭声。
循声而去,只见一中年美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快步走来,抚着裴萝的脸颊,左瞧右瞧,似哭似笑:“蓉蓉,是蓉蓉,真是我的女儿!”
这便是国公府的夫人,当家主母叶氏,也是裴群与裴萝的亲生母亲。
见叶氏面上泪痕犹在,一派温情脉脉,裴萝瞬间也红了眼眶,道:“阿娘……女儿尽孝来迟,望娘恕罪。”
此番话,又令叶氏痛哭流涕。
只是本该感人肺腑的认亲场面,但周围人的神态却没由来地透出一股尴尬怪异,讲着劝慰的话,恭喜主母和二娘子。
“时隔十四年,蓉蓉终于得返裴府,当是个大好日子,都莫要哭了。”叶氏兀自拭泪,连忙搀着裴萝的手,招呼众人进屋。
春华堂内,已上了丰盛晚宴。
叶氏领着裴萝一一见过堂内之人。
随州裴氏是高门大户,枝繁叶茂,分支众多。然而礼部尚书的裴府倒没那么人丁兴旺。
除却家主裴郅,主母叶氏,再有两个妾室。底下是嫡长子裴群,裴群的正妻夫人崔氏,嫡次女裴蓉,便是裴萝,庶三子裴渡,还有一个……
叶氏脸色有过不自然,从身侧牵来一个女子。
“蓉蓉,这是皎皎,也是你妹妹。”
女子名唤裴皎,形貌清新秀丽,姿容弱柳扶风,举止亦是端庄优雅。她福了一礼,低垂面额,“二姐姐。”
只是声音略哑,瞧着模样,似是哭过。
叶氏唉声道:“蓉蓉,为娘对不住你,当年若非我沉迷猜灯谜,也不会让你一人寻了时机偷跑去放花灯,便不会有你走丢之事了。这么些年,娘悔恨不已,入夜难眠……”
说到此处,哽咽难言。
裴郅拍了拍夫人的后背,接着道:“大约十年前,我们收到消息,说在潭州疑似有你的踪迹,你娘不顾自己仍在病中,非要同去,结果又是空欢喜一场。也是天命机缘,夫人却在潭州遇见一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女孩相貌与你极为相似,夫人感怀,见那女孩可怜,便将其收养,正是你眼前的这位四妹妹。”
裴皎的出现极大地宽慰了失女的裴家人,虽是养女,但精心抚养教导,实为随州裴氏、甚至大梁平陵的贵女门面,裴府喜爱至极。
裴府不想将她接回的原因,除了她是贼,还有就是碍于裴皎。
毕竟裴皎,当年实为替身,如今真女儿归府,裴皎的处境便尴尬了。
这裴府,只怕也不清静了。
堂内众人都在等着看裴萝的反应。
裴萝无意惹纷争,亲热地环着裴皎的手臂,“四妹妹!这些年幸得有四妹妹在爹娘身旁照看,我这心中的愧疚方能少些。”
裴皎身体僵硬,维持着笑容,道:“承蒙父亲与母亲厚爱,我才得如今安稳,那些是我应该做的。”
本以为裴萝会大闹的叶氏喜极而泣,“太好了,日后你们姐妹便好好相处罢。蓉蓉这几日在大理寺受苦,快坐下吃点东西,尝尝裴府的饭菜可还合你口味。”
裴郅先前便交代过,别事不许提。
公府的这顿晚膳,甚是热闹,亲人之间,和谐友爱。
只是偶尔各自吃饭的片刻安静中,碗筷相撞,眼神交错,又似乎暗流涌动。
吃完饭后,叶氏带着裴萝去她的住所,位于西南的轻梦阁。
叶氏拉着裴萝,说了会母女之间的体己话,宽慰她早些歇息,便离去了。
裴萝在院子里转了一会,稍作熟悉,之后由婢女侍候沐浴,熄灯安寝。
在陌生的环境里,裴萝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方才睡着。
而一睡着,梦中又开始波涛汹涌。
暴雨雷鸣,弱船颠簸,被巨浪吞噬,坠沉海底。
顷刻之间,天旋地转。
某处房屋,火势冲天,熏得黑烟缭绕,看不见世间方寸。
那气味极其刺鼻,强烈,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无可抵挡。
“咳咳咳……”
裴萝再度被梦呛醒,喝下临睡前准备的冷茶,缓缓待心思平静下来,梦中景象淡却。
镜中的自己,不见笑容,眼里血丝犹在。
裴萝推开窗子。
春夜凉如水,明月在枝头。
杏花飘然而落,倏忽一道疾风刺来。
窗木上嵌入一条竹叶。
裴萝摘下竹叶,只见其上,借月色可辨,是两个墨字。
“楚,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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