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春天都是象征着生机与希望。公孙祈幼时在宫殿里看见早春的树枝上发了嫩芽,心里就会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溢满。
其实她并不讨厌冬天,因为白雪覆盖住屋檐的时候,亲近之人可以依偎在一起,她可以在父亲的怀里安然睡着,那个时候,父亲的眼睛弯弯的,眼角如一尾鱼翻出优美的弧度。
她伸出手去触摸父亲的眼角,像要捉住灵活的鱼儿。
“祈儿,人皮肤上的褶皱便是皱纹啊,阿爹是不是老了?”
父亲笑意不改,但她莫名地知道,父亲的情绪好像变了。
彼时她还小,不知道人世的生老病死,是多么得沉重无法抵抗,她只知道父亲应该在难过,而她不想父亲不开心。
公孙祈眉头轻蹙,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她笑着说:“阿爹,眼睛,好看。”
父亲的眼睛很干净,澄澈得像夏天的雨水,落在地上积成薄薄的一面,这一面水镜能够浮现她的面貌,也可以浮现天空,云朵,绿荫。
一直以来,父亲都是个简单的人,他很容易就会欢喜,也会把不开心的情绪挂在脸上,哪怕他想要忍住,但是根本藏不住。
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情绪,只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回应。
春天的时候,万物又重新生长,小小的萌芽出现在枝头,再过一段时间,它会长成花苞,再过一段时间,玉兰花会盛开。
烂兮漫兮芬与芳。
面对眼前这一株玉兰,她的脑海里影影绰绰闪过了很多画面,血色的,苍白的,无望的……
叮叮——
檐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钟鼓一鸣,唤回她的意识。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的脚步几不可闻,因为是死士出身,匿声藏迹已经是本能,但是她能够听得出来。
轻微的沙沙声,隐在和风抚过草木时。
她的肩上披上宽大的外袍,头顶传来他的声音:“祈儿,余寒未尽,小心着凉。”
她拢了拢衣襟,闭上眼直直向后仰靠。如果没有人接住,这样做无疑会摔得很疼,但是公孙祈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会接住她。如果这是她临死前的梦境,那就死在这个梦里吧。
果然,她靠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只是,明明已经同行了近六载,为什么他的动作还是略显生疏?她想到了六年前初见的那天夜晚,他将外袍铺在寻来的干草上,细心的关照,轻柔的动作,无不昭示着这个人的温柔。
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她总是那个更主动的人吧,她总是想同他亲近,想握住他修长带有薄茧的手,想靠在他的怀里,她恢复记忆后的第一件事,也的确这么做了。
她的记忆中,一同出游的几年里,哪怕忘却前尘,她还是喜欢亲近他,只是像这样毫无缘由的动作,的确不曾有过。
“……殿下。”
不是疑问,是一声呼唤。看来,他已经认出她了。
她问:“先生,为什么你不伸手抱抱我呢?”
这个人总是恭敬有礼,这几年照顾她如同照顾真正的童稚,细致甚至虔诚。她顿觉亏欠,她真正地把一个温良的人禁锢住了。
身后人没有回应她,没有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公孙祈抬头仰望,一滴泪直直地落到她的脸上,砸得她心里生疼。
心乱如麻,心乱如麻。
好想,好想和他一起死去。
她攥住他的手,像在悬崖勒住马的缰绳一样,如此决绝的力道让她都感到生疼,骨头与骨头仿佛要跨过皮肉的阻碍碰撞在一起。
她听见如雷鸣的心跳。
但这并没有让她放手,她反而攥得更紧了。
她注视着眼前人,他还是如初见一般美好,漆黑浓密的墨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倾泻下来,一双眼睛像浸雨桃花,她手上的力道很大,但这个人的神色一如往常从容,仿佛她只是牵着他,没有带给他痛苦。
明明她自己都感到生疼了。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明明这个人是她最想珍视的人,最爱的人,现在,她却在伤害他。
这份静默持续了片刻,直到公孙祈的手脱力松开,她才把自己的脖颈从抬着的酸痛中解放出来,不再看他,既是愧疚,也是赌气。
气自己的喜怒无常,气他的不愠不火,气他们劫后余生的再会,并不美丽。
岑惜从公孙祈的身后走到身前,轻轻地拭去她脸上自己的泪,然后将她拥进怀里,轻柔地仿佛接住一片雪花。自然,人是不能接住一片雪花的,除非将自己的手也冻得冰凉——为了它不在刹那消融。
公孙祈得到了她想要的怀抱,温暖的,安全的,包容的,来自岑惜的怀抱。她不需要转身,因为他会来到她的面前。
她浑身都松懈了下来,只管把自己埋在他的怀里,去闻他的草木香,去听他的心跳声,去感受他的呼吸拂过她的头发。
“殿下,欢迎回来。”
这样的温存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人找上门来。
此时他们定居在理国,一个同宋国差不多大的小国,不过比宋国更靠近南方,山水更多,人们的天性也更散漫自由。
几乎周边的人都认识他们,也都知道他们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四十出头却头发半白的消瘦男人,因为“风调”和“雨顺”为人正直,经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人们主动为他们留意,有这样的人出现,便会立刻通知他们。
小男孩牵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就跑了过来,一路赶来累得老人上气不接下气,还没站稳喘上气来,小男孩先开口介绍:“雨顺阿姊,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说罢他对老人道:“阿伯,你快把头抬起来。”
公孙祈方才如梦初醒,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正在考虑如何解释,只见拄着拐的白发老人抬起了头,他虽然衣着破烂,但意外的脸上却不脏,尤其那一双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干净得很……
他呵呵笑了起来,慈爱道“囡囡,怎么不叫爹爹呢?”
公孙祈怔在原地,老人见她没有反应,便扔了拐杖要赶到她身前,岑惜默不作声地拦在公孙祈身前,最后在她轻扯衣袖的动作示意下让开了。
公孙祈默许了老人的靠近和拥抱,不是因为他像父亲,而是因为他像不久前的她。太明显了,这个人的神智并不清晰,他或许一直在思念寻找着他的女儿,就这样不知道翻过多少山岭。
就像她,就像她……
“囡囡,不哭,对不起,爹爹来晚了,爹爹不该把你卖走……”
“……”除了老人的沙哑哀声,四下一片寂静。
小男孩捂着嘴,看向公孙祈的眼里充斥着不可置信,也许他已经构思了一个悲情的故事,也许可以说这的确是一个悲情的故事,只是没有发生在公孙祈身上。最后他知趣地快步离开了,也许是不想打扰他们“父女团聚”。
公孙祈望着小孩跑开,最终也没有解释什么。
她尽量不去预设答案地埋怨,轻柔着声音问道:“为什么要卖走呢?”
老人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从布满沟壑的皱纹淌下,就像引入沟渠的江水。
“妹妹啊,囡囡,爹爹没用,养不活这个家,如果不卖了你,妹妹也会饿死的……”
他看起来哀恸极了,哭起来时消瘦的肩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
“原谅爹爹吧,原谅爹爹吧……求求你,原谅我……”
老人仿佛魇住了,只会一个劲地求公孙祈原谅,因为长期饥饿奔波,他最终没了力气就要往下倒,公孙祈扶着他缓缓坐下。
即便是这样,他的生命已然流失到尽头,他也一直喃喃,央求得到原谅。
公孙祈任由老人靠在自己怀里,手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她也不知如何才好,她不是他的长女,自然不能代替受苦的她原谅。
她只是讲道:“请您听我说,积雪已经融化了,春天已至,玉兰花的花苞正积蓄着力量,再过不久,便要开满所有枝头,那个时候,不只玉兰花,家家户户,漫山遍野的花都会盛开,烂漫美丽,芬芳馥郁,所以不要再悲伤,安心地睡一觉吧,醒来的时候,春天还等着你……”
在这仿佛睡前故事般的柔缓语调中,老人渐渐平息下来,渐渐地,也沉入那个等待的梦中。
不知何时,公孙祈的脸上已然全是泪痕。
等他们安顿好一切,洗漱过后,已经是夜晚,在皎洁的月光下,公孙祈早已经平静下来,她便开始道歉:“先生,今天一定弄疼你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那时怎么了。”
怎么就会生出那样可怖的念头,明明生命如此珍贵,得之不易。
岑惜靠坐在窗边,他把公孙祈圈在自己怀里,两个人依偎的温暖正好可以驱散这春寒。
他轻轻颔首,柔和的声音便出现在公孙祈的耳侧:“或许,殿下在埋怨自己吧,恨那时的无能为力,痛恨到想要自伤,而臣有幸被殿下视为自己人,乐于分担殿下的痛苦。”
“不过,殿下其实不必自责,过去的那个殿下,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她已经做得,足够足够好了,所以,殿下也原谅自己吧。”
公孙祈抬头,看见心上人的眼睛比月亮还温柔,不自觉地呼吸一滞,等缓过神来,她笑了起来。
“不想原谅,只是如今已是春天了。”
这下真正地告一段落了。
不过,停在这里,便是永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番外六·公孙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