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唇印
清湖镇的花朝祭礼已至尾声,踏青赏玩的游人们散开来,水道船只蜂拥密集,拥堵耽搁许久,陆云谏才拦住一只小舟。
船舱极窄,勉强容下两人近身同坐。
周淮月踩着摇晃的甲板躬身进去,纵她身姿已足够清瘦,仍占去了一半空间。
于是陆云谏停在了甲板前,并未进舱内,只坐在船沿上,虚倚着舱门,一只脚悬在划开的浪尖上。
自澄湖沿金水渠走北城水道,不多时就能到太湖石巷。
金水渠泛着月辉的粼光,两岸绿树低垂,有捣衣声伴着瞿瞿的蟋蟀叫传来。
晚风相送,太湖石巷很快便近在眼前。
小船靠岸,陆云谏从船沿上站起身。周淮月一手扶着舱门,要起身时,头顶腾地眩晕起来。
岸边一浪拍来,船身晃动得厉害。
灵州有荒漠戈壁,有皑皑雪原,唯独没有可以渡船的大河。
这还是周淮月头一回坐船,委实晕地厉害,额边直冒冷汗,双目发虚地望着岸边的石阶。
分明近在咫尺,却没力气跨过。
又是一浪,周淮月抓着舱门的手脱了劲,骤然落空,一头栽向前去——
预料里的落水没有发生,转而,是一只宽大掌心抵住了她额侧。
她的鼻尖略过些许春雪与冷酒的苦涩气息,与自己发间的玉兰花发油的香气揉成一团。
同时,涂了海棠红口脂的唇也掠过陆云谏袖间的衣料,留下半道弯月似的印迹。
陆云谏未觉,只手中一僵。
柔嫩又细腻的肌肤触感,循着微烫的体温,隔着厚实的茧,丝丝传来。
水浪再一次涌了上来。
浪花溅湿陆云谏的手,又顺着指缝,淌进周淮月鬓间,蓦地为她添了几分楚楚。
月色清亮,照得眼前一片明朗。
陆云谏有刹那的失神,脑中空白。
到这时,才迟迟地恼火:他如何又着了这女人的道?
河岸水深还没不过腿肘,即便落进去,船娘的水性定是比他好的,何愁捞不起人?
她总这般手段,装着弱不禁风,来讨他人的不忍。
少女脸色煞白,迟缓地抬起了额头,目光落在那道唇印,它仿似已洇入衣料中,乌红糅杂,难舍难分。
周淮月轻轻嗳了一声,提醒的话到了唇边,又一时不好言明。
陆云谏蹙眉瞧着,他还未说什么,倒是周淮月面色落了几分绯红,仿若是他逾距在先。
可怜兮兮,惺惺作态。
陆云谏只觉有一团无名火乱窜,砰砰地在他胸口撞着。
他剑眉低垂,颇有些恼羞成怒的脸色,促狭地道:“这种拙劣的手段,你还要用几次?”
周淮月微愣,眼眸含水,声音细弱微抖。诚恳道:“我在灵州时,不曾坐过船。让郎君见笑了。”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陆云谏半个字也不信,只冷笑着,别过眼去。
周淮月正擦着颊侧的水珠,她读出男人目中有敌意,于是沉了声,正色道:“我方才绝非有意……”
她看见男人一点利锐的眸光闪来,生生打断:“那在湖岸放灯时,在我车中落下耳坠时,是有意为之了?”
那人眉目低垂,脸色阴沉时,周淮月便几乎不能在他身上看到半分周怀玉的影子。
眼前的虚梦逐渐破碎,周淮月恍惚地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先前,确是有意。
可方才的颠簸,她说得再诚恳,他也不会信。
她忽然动了怒,觉得自己简直可笑。于是也懒得辩解,只是莞尔。
“招数不在新,管用即可。郎君,不是很吃这一套吗?”
发泄似的话说出口,周淮月自己先心惊起来。
陆云谏更是出乎意料地看着她。
心中果然道:这女人竟是个浑然不知羞的,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如此刻意的接近,定是周淮月背后之人指使。
若非是远在灵州的周潜想要搅弄朝局,便是听信了呈王谢钰的招揽!
他目光紧随,气氛僵持。
还是一旁的船娘搁下了撸,连忙过来赔笑,搀扶周淮月上岸。
她还有些走不稳,坐在石阶上歇了片刻,才缓过晕劲。
陆云谏抱臂站着,还欲开口警示,却被金水渠边突兀响起的一丛马踏声吸引了视线。
马上几人皆服大理寺制衣,乌缁悬令,驾马朝巷口方向奔来。
陆云谏认出为首者,喊道:“李飞遥,出了何事?”
李飞遥吁了声,跳下马急道:“京郊出了案子。我本已派人去澄湖寻您了,赶巧在这遇上,太好了!”
陆云谏不自觉垂眸看了眼周淮月。
她仰头对望,神情缓和了些,一双眉眼昳丽动人:“郎君去吧,此处距伯府很近,不必再送了。”
……
自作多情。
陆云谏一嗤,他何时会忧心她?
他懒得多言,背过身阔步走开,只低声问起案情。
李飞遥:“京郊的扶墨县衙,仵作留了血书,含冤自戕了,”李飞遥悄声道,“前案关涉太子殿下,东宫的人与我们打过照面,要当心是呈王的手笔。”
“侵地一案?”
李飞遥:“正是。”
太子前些日子来过大理寺,带走了几份卷宗。陆云谏蹙眉回想,他拿的,正是扶墨县这案。
“我随你去。”
陆云谏应下声,翻身上了李飞遥的马,抬了双脚,眼看便要夹紧马腹。
李飞遥忙说:“大人,这是我的马……”
陆云谏:“回衙门再找一匹。难不成要我与你共乘?”
李飞遥委屈:“今日衙门派出去巡查者众,马匹早不够用了。”
“……自己想法子。”
陆云谏冷眼睨他时,那视线分明往身后散了几分。
李飞遥眼眸一转,瞄到周淮月,他登时忆起前些天那蠢念头——缘分。
对呀!定是缘分深厚!
陆寺正不知如何又遇上了周姑娘,还同舟共渡地回到了太湖石巷,眼看就到伯府,怎能不将人安全送回去?
李飞遥茅塞顿开:“大人您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陆云谏蹙眉,欲问他如何行事,又牵顾案情,到底咽了话,火燎燎打马疾去。
李飞遥目送他走,就奔去了渠边,与周淮月堆笑道:“姑娘,我们大人让我送您回去。”
周淮月揉着发晕的脑袋,好笑地问:“他?”
李飞遥颔首,添油加醋:“今日花魁巡游,少不得一些个人趁乱寻事。我们大人放心不下。”
周淮月自石阶站起身,直言道:“李公子是想问我借马吧?”
李飞遥心虚地点了头。
话音伴着马蹄声,周淮月挑眉一看,恰见妙雪骑着青马归来,后头还跟着自己的坐骑掠风。
“倒是巧了,”周淮月抚向掠风雪白的鬃毛,“李公子,你瞧这匹如何?”
李飞遥往那高耸的马背看去,愣在原处。
“这是,北地的河曲马?”他惊道。
比起关内常见的青鬃马,河曲马身形高大宽朗,奔跑时迅疾如风,上京鲜有。而掠风,更是河曲马中的佼佼者。
周淮月亲自将它从小马驹养到现在,离开灵州时,也没舍得丢下。
李飞遥挠头:“妙雪姑娘那匹青马就不错,河曲马太珍贵,我骑它就是暴殄天物!”
周淮月将辔头缰绳一并交给李飞遥手中,“既是人命关天的要案,骑它去岂不正好?况且李公子是因送我归家才耽搁了。”
他拢共才送了几步路啊……
李飞遥推辞几句,委实抵不过宝马诱惑,也便红着脸应下,翻身上马追赶而去。
妙雪迟钝地瞪大眼睛:“姑娘,你把掠风借出去了?”
那可是她家姑娘平日最宝贝的掠风!
哪怕二公子想借,也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周淮月目光垂落,她将人作替身,戏弄追逐:“也算……赔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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