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带着梁映这个改头换面的活招牌,林清樾还是又经历了一番审视和考验,才从礼艺周教谕初争上了艺长之位。
晚风轻拂,回玄英斋舍房的小路上。
一温润清隽,一高大沉默的两道身影并肩前行着。
严格意义上,是高大身影往前半个身位。
梁映是被林清樾领到沟里的本事吓怕了。
只要二人出行,梁映便自主会站在林清樾身前半个身位,不远不近,刚好是林清樾偶尔分神看风景,再转回头时也能看到的距离。
有这等自动认路的方便,林清樾不需要怎么习惯,回过神时,她已经可以在对方的影子后,安心腾出心思,推算自己的计划。
现在还剩乐、射、御三门还未摆平。
乐艺的元瞻教谕走得太快,一旬只来书院两日,教完就走,没能抓住。
只能先集中在明日的射、御两艺上了……
眼看一日忙到了头,林清樾抚了抚跟着自己受委屈,没赶上晚膳的小腹,盘算着要不要晚上躲着梁映去膳房找点夜宵。
却难得,额头猛地撞上一堵不算硬的‘墙’。
林樾揉了揉自己的鼻骨,从少年宽厚的肩膀后探出头,“怎么停了?”
梁映侧身,抬了抬下颚,示意她往前看去。
他们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舍房门口。月华如水,轻柔照亮舍房台阶前摆得整整齐齐的三个楠木食盒。
隐隐的饭菜香气从里面透了出来。
根本用不着人多猜。
看见吃食,心情明媚不少的林清樾走到前来,捡起被压在食盒下的纸条。
【斋长大人,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所有玄英斋学子敬上。】
林清樾挑了挑眉,打开食盒一看,里面三层没一样都摆着的菜色,甚至冒着热气,也不知道这离晚膳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是怎么留下这份温度的。
“斋长大人,很得人心。”
梁映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没想到在林清樾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意外……就好像,他从没觉得在他流血的努力下,他应该得到什么。
知道林樾面上不显,但是爱吃美食,没在耽搁,梁映弯腰左右长臂一挎,便挡路的食盒全部拎起。
“还不快去开门。”
少年冷声冷言,可林清樾听到的是和饭菜一样的温度。
怔愣的神情很快收回,她像往常一般笑着应声。
不算大的桌案上很快摆满了饭菜,林清樾知道膳房不会另外起灶,这大抵斋中学子各自从自己的份额里省下的,一点一点不算多,可加起来的吃得也让人满足,
这大概是林清樾接活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吃完对着自己的“东家”的怨气都少了不少。
一本两指厚的典籍在收拾完桌案后,一下被摆到梁映面前。
林清樾开始干活。
“今夜,便从这个学起吧。”
“一夜,一本?”
梁映当即觉得林樾在说笑。
可望进林樾温润眼底没有任何动摇,他沉默了。
“时间有限,玄英斋各位同窗们此时都在苦读,映兄难道想放弃被逐出书院?”
当然不,他还要抓人现身呢。
梁映深吸一口气,把书册接了过来,从第一页看起。
“有何不解,随时找我。”林清樾也翻开书,坐在梁映正对面。
梁映瞥了一眼。
好家伙,今日看的是《群侠幽梦》。
可他却无力讽刺,毕竟只要他问,林樾下一瞬就能流畅地解答出他问题的关键。
讲得不仅清楚,还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那些对于梁映而言繁杂晦涩的词句,一经林樾的口中,融着日常小事为例,竟和话本一样生动有趣。初时还觉得要背到第二天也背不完的书,到了子时,梁映发现自己已学过大半。
这效果,比教谕们更好。
“你之前师从何人?真的有必要来长衡念书吗?”
趁着林樾替他圈划重点,闲下脑子的梁映看着烛光下端正完美的少年,终还是问出了口。
刚刚还侃侃而谈的林清樾身形微滞,唇边的笑不再真切。
“他?天妒英才,盛极必衰。我尚不及他十一,还差得远呢……”
林樾之才,在书院之中已够让人眼红。
能被林樾如此评价,梁映倒是有了丝好奇。
可林樾只透露了这么几句,便缄默,梁映再问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深夜补习的烛光又亮了好一会儿,在天亮之前的前两个时辰才熄灭。
隔日一早,各个夜里发奋的玄英斋学子们却比往常还要更早一些出了斋房。
原因无他,今日的射、御两门课是在书院的后山上进行授课。
平时以读书为先都尚来不及的文弱学子,射、御两门课艺更加无从涉及。第一日上课,又有负担在身,大部分玄英斋学子都有些惴惴不安。
可上课钟声响起足有半响。
学子们的不安逐渐变为莫名奇妙。
只见过学生逃学的,没见过教谕罢课的。
半响的时间里,日头晒着,教谕人影却没见着半个。而教课的场上,别说是射艺要用的弓了,靶子也没有,入目只有地上一堆杂乱无章的乱石。
“学录难道给我们排错课了?今日不是射课?”
时间一久,学子之间难免顾不得那么多规矩,议论起来。
“斋长,我们不会要一直等下去吧?”
现在为了能一个月后拿出成绩,玄英斋分寸光阴都不想浪费。
作为斋中的主心骨,林清樾自被选中拿主意。
林清樾却收回环望的目光,忽然转向梁映。
“映兄,怎么看?”
林清樾的问询一出,斋里多道视线跟着望向往站在边角的梁映。
梁映不适应地皱了皱眉,本不想答,可他不答,林樾清亮的眸光便不远离。
他只得道。“我看这石头摆得怪。”
众生马上望向脚下乱石,耳边听梁映继续道。
“虽然杂乱,但仔细瞧着,我们所站之地的石头最多,而越远处则越少。最后能看到石头的地方,便是那颗槐树下。”
梁映说到这话音停了停,众生纷纷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槐树。
槐树离他们约有百步,要看清树下的零落石子实在有些费眼力。
“嗯,确实有些蹊跷。”林清樾肯定了梁映的话,她随手一指,“我看那树左侧偏三尺两寸的地方,那绿与枝叶不太相同。”
啊?什么绿?他们怎么没看见。
玄英斋学子忍不住想要走到近前去一探究竟。
但他们很快被林清樾拦住了步子。
“就在这儿。”
“映兄,你能用石头打中那块吗?”林清樾还伸着那裹着裹帘的手,温声询问。
梁映看看那裹帘,最后一丝抗拒还是被抵消。认命似的弯腰在地上寻找,须臾他拾起了一颗大小适中的石头,在手中掂量了两下,瞄准那一处便扔了过去。
只听一道破空的风声。
梁映这一石块无疑扔得力度是足够的。
但准头稍差,没有击中。
“我来试试。”说话的是瞿正阳。
他挑了块比梁映先前扔的稍小些的石子。
这样大小要扔得同样远,要花上更多力气,但瞿正阳举手扔去,看着轻松无比。
但那石头不仅和梁映扔得一般远,准头也更好。
墨绿颤了一下,被命中。
“勉强一炷香内,还算有点眼力。”
突然那墨绿化为一道人影,毫无预兆地从繁茂枝叶中飞身而下。
玄英斋学子愣住,直到那人一直走到近前,才敢认下。
这位身姿魁梧,身穿墨绿锦袍,手里拎着一坛女儿红的男子正是他们的射、御两门课艺教谕,许徽。他面上有一个特点,便是一道贯穿左眼到下颚的刀疤。
他们听过其他斋学子对许徽的评价。
那可真是离不了一个“颠”字。
许徽可不像其他教谕那样尽心尽责,他乐得看学子们瞧不起射御之术,一心学问,越是如此,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课挪给学生们自己读书去。
青阳斋就这么整整上了一日的自习。
朱明斋倒是练了射、御,可哪里能给他们透露半字教谕的习气。
今日这么一看,竟是要自己摸索,通过教谕提前布好的“考验”才行。
“听说就是你们斋,到处找六艺教谕争着要当艺长?怎么不早来问我,我可盼着有人能把我的活分了过去。”
男人粗噶笑了两声,习惯性地一口酒兜头灌下。
离得近几个学子都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像是整个人都被腌透了,不由地避开着退了两步。
“你们谁来?速战速决,若没那本事,还是乖乖读书去,别耽误我喝酒。”
许徽没什么耐心。
梁映视野里,唯一的一抹青色动了动。不出所料,梁映即可跟上,在对方行动之前,轻轻拉住那学服宽袖。
“你的手真不想要了?”
伤口复裂没几时,又要被主人过度使用。
梁映确定对方不像自己不知痛觉,他肯定是疼的。
可林清樾只想着争艺长事关太子未来,更是她的未来,一条船上的蚂蚱,她不可能无动于衷。于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没有辩驳地扯回袖子,转向许徽。
“既然教谕开门见山,那学生也有话直说了。若今日我们斋中当选艺长,希望教谕能给我斋学子开放靶场和马匹,供学子随时练习。”
射、御两艺其实比其他四艺所学之环境更苛刻。
射之所用弓箭,因怕学子误伤,一应数量都有记录,支取只在课上。
而御之所用的马匹,更是比四十床琴更难得。
自失地未收,燕国又为了百姓生计,将马场退为农田。境内马场越发稀少,监牧司豢养的马匹数量也因牧马费高昂,而连年递减。书院为了育才,从群牧监租借几十匹马,化整个后山用以作马场,这其中用度和人情难以计量。
在如此珍贵的马上,想随时练习,除了当上这个艺长,别无二想。
许徽盯着林清樾笑了一声。
“口气真大呀,行,陪你们玩一会儿。”
他双指抵在唇下吹哨,很快靶场的另一头有人出现,将两个靶子竖了起来。
“就比三轮,三种靶子。”
许徽走到稍远一处的帐下取来两把弓,两幅箭囊。
“第一种靶子,静靶,比参连。”
说着他又灌下一口,把酒坛随意一放,举弓便射。
期间竟是一个呼吸停顿也无,他咽下酒的功夫,三箭接连中靶。
每一箭都贯穿劈开前一箭,若连珠之相衔。
玄英斋学子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书院会选这样的酒鬼当他们的教谕。
这如何能比过啊?
斋长手上还有伤吧?
正当玄英斋学子嘀咕不停时,一个壮实的身形先林樾一步站到了许徽面前。
林清樾用未受伤的手将弓箭和箭囊递了过去。
那人可不正是瞿正阳。
“参连啊……”瞿正阳边说。边左右活动了下身子,嬉笑着露着白牙,一副和平常无二散漫的模样,玄英斋学子见了,都有点不敢看那结果。
生怕丢人。
可破空声连响三声,同样之状,现于瞿正阳的靶上。
射完的瞿正阳单指挑开散落在眼前的碎发,得意的笑容有些藏不住。
“很难吗?”
“天爷啊。正阳原来在射御上竟是这把好手!”玄英斋学子眼睛都直了。
梁映反应过来,看向林樾。
“你早就知道?”
林清樾轻轻一笑。
自昨日衙内愿意出手,她便知道这艺长之事用不着她一人累死累活。
“正阳先前是军户出身,是他爹成了都虞候在战场上立了功,才摆脱了军户,得以在书院念书。他一身本领都是耳濡目染的,不过他自己觉得习武不如读书强,更想考取功名,让家人享福。”
典型的军中用弓的手型。
许徽多看了瞿正阳一眼,提起了几分兴致。
“行,第二种靶子,动靶。”
又是一声哨响,远处靶场的人接连把五个靶子抛向高空,
许徽拉弓连射,没一会儿,靶场的助教将五个射中靶心的靶子拿到众人眼前。
瞿正阳见了神色不曾动摇。
同样的哨声下,他连放五箭,也是箭箭中靶。
第二轮结束,玄英斋学子们看到了希望,纷纷屏息等着最后一轮。
“到最后了?”许徽戏谑地勾起唇角,看向瞿正阳。“盲射如何?”
“人靶。”
一声哨响,靶场里的助教此次竟是头顶一个红果,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不待玄英斋学子惊呼,这厢许徽已经扯下一截布带蒙于眼上。
他拉弓静息,然后在某一瞬间,猛地放开弓弦。
破空声后,是箭矢贯穿的汁水满溢的红果。
“轮到你了。”许徽摘下蒙眼布,又吹响哨声,一个新的红果顶在助教头上。
却没想到前两轮都十分轻松的瞿正阳此时不由自主地握紧木弓,浓眉大眼难以置信地盯着许徽。
“你把人命当什么?”
“你若当真射艺无双,有何可惧?”许徽不屑一顾。
瞿正阳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大家的期待一览无遗。
他知道,他必须射中。
但当准心瞄准,略过人靶的那双眼睛时,瞿正阳猛然闭眼。
不行。
他来书院,不是为了学把人命当草芥的。
终于,瞿正阳还是放下了弓,歉意地看向场上那如定心石一般的存在。
“斋长,抱歉……”
*将虞侯:宋禁军各指挥(营)低级统兵官,位次于十将而高于承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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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射御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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