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独家记忆
——那些在寂静中燃烧,却注定无法见光的,名为暗恋。
第一章影子的重量
2006年秋。
风用透明的画笔蘸着金辉,将雷公老街的梧桐染成一片斑驳。学校隔壁的早点铺蒸汽氤氲,小笼包的肉香与葱姜气息在微凉空气中弥漫。巷弄深处,桂花的甜香悄然潜入。
音像店的喇叭循环播放着《隐形的翅膀》。“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的清亮歌声,奋力飘进校园,却仿佛与教学楼里我的小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我是萧宁宁,是这间教室里最安静的那片影子。在这个以分数和容貌为通行证的年纪,我像一株生长在背光处的苔藓。微微婴儿肥的脸颊,总是泛着不太自信的红晕,身材比同龄女生要圆润一些,这让我习惯性地含胸驼背,试图将自己藏进宽大的校服里。
在自卑浸润的阴影里,我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盛大呼吸。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唐明轩。”
那个声音像清冽的山泉,瞬间浸润了燥热的空气。我怯怯抬眸,撞见一个穿着熨帖白衬衫的身影。秋日阳光为他清隽的侧脸镀上金边,粉笔书写姓名的“嗒嗒”声,清脆得宛如我骤然漏跳的心音。
“萧宁宁,”他念到我名字时语调微顿,化作一丝浅淡笑意,“很美的名字。”
脸颊瞬间烧灼,我慌忙将滚烫的脸埋进臂弯。
一片心形梧桐叶正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仿佛秋天发出的一声温柔叹息。
第二章失败的比赛与失控的糖果
唐老师的课是我灰白校园生活里唯一的彩色。然而,现实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我的笨拙与平凡。
校级书法比赛,我和班长林薇一同参赛。我倾注全部心血誊写《春晓》,每一笔都带着虔诚的颤抖。而林薇从容自若,字迹流畅大方。
“林薇的字更适合板书展示,”他的评价客观平和,“笔画流畅,整体布局更显大气。”
世界在那一刻失声。我独自躲在楼梯间,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你的字其实很漂亮,很有风骨。只是板书比赛更看重整体效果。”他顿了顿,“你在文学上的感知与天赋,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老师,我渴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天赋。我只想成为您眼中??能够得到认可的学生。
紧接着的秋季运动会,在班长林薇的鼓励下,向来与运动绝缘的我,竟在女子羽毛球单打项目后签下了名字。
比赛日,秋阳炽烈。我握着陌生球拍站在赛场,手脚冰凉。对手是我们班上有名的体育健将,我只能笨拙地满场奔跑救球。
就在这时,我瞥见了那个身影——唐老师。他站在梧桐树荫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赛场。我的心脏骤然紧缩。
一个绝佳的机会球!我拼尽全力跃起,然而湿滑的手心在挥拍瞬间背叛了我,球拍脱手而出,“哐当”一声飞向场外!
时间凝固。全场死寂后,哄笑声如潮水般爆发。
“萧宁宁,”唐老师带着无奈的笑意走来,捡起球拍,“这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那些字眼落入我耳中被瞬间扭曲。委屈和羞耻感像海啸般席卷而来。我转身逃离了赛场。
第二天的语文课,他提着装满阿尔卑斯棒棒糖的塑料袋走进教室。当那根橙色棒棒糖落在我课桌上时,我觉得那是对我所有狼狈时刻的讽刺。
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一股混合了所有委屈、羞愤和自厌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我条件反射地抓起棒棒糖,狠狠扔向教室后方角落!
空气凝固。糖块撞击墙壁发出刺耳碎裂声。
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教室里陷入奇异安静。我听见他轻轻叹气,然后用平稳声线继续上课。
放学后,我鼓起勇气跟他走到空无一人的走廊。
“唐老师,对不起,我……”
可他开口问的却是:“萧宁宁,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充满关切与探寻的眼眸里。没有一丝责备。
“老师……”我的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第三章春游:被遗落的星火
春天的气息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雷公老街的每一个角落。梧桐冒出了嫩黄的芽苞,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空气里漂浮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某种隐约的甜香。就在这万物复苏的时节,唐明轩做了一个让全班沸腾的决定——去城郊的田野,上一堂真正的《春》的实践课。
校车驶离城市的喧嚣,窗外的风景逐渐开阔。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心跳比引擎的轰鸣声更响。我偷偷瞄向站在车头,正微笑着讲解行程的唐明轩,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挺括的白衬衫上跳跃。
仅仅是与他共处于这样一个移动的、脱离日常的空间,就足以让我心底泛起隐秘的欢喜。
目的地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地,草色初青,野花零星点缀。唐明轩让大家分散开,用十分钟去寻找自己眼中的“春”,然后回来分享。
同学们四散跑开,嬉笑声此起彼伏。我却独自一人,沿着田埂慢慢走着。
不远处,班长林薇正仔细地观察着抽芽的柳枝,不时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她直起身,环顾这片充满生机的田野,眼中带着一种了然和欣赏。“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象征着希望和崭新的开始,”她心里默念着早已组织好的语句,“正如我们在新学期也应该订立新目标,不负大好春光。”她的春天,是规整的,是积极向上的,是可以写进作文里得到高分的标准答案。
另一边,王磊和几个男生早已甩掉了外套,在田埂上追逐打闹起来。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夸张地打了个大喷嚏,揉着鼻子嚷嚷道:“嚯,这风里都是花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痒死啦!”他看到一只青蛙从草丛里跳出来,立刻兴奋地指给大家看:“快看!睡醒了出来溜达了!这家伙一个冬天没见,好像胖了点?”对他来说,春天就是不用裹成粽子,是可以流汗奔跑的季节,是空气里飘着的、让他鼻子发痒的“怪味儿”,是那些和他一样“睡醒了”出来活动的小生命带来的新奇乐趣。
而我,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株刚刚顶破土壳的草芽,那嫩绿的、看似脆弱的身躯,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力量。我又望向一树将开未开的花苞,它们在枝头紧绷着,仿佛积蓄着全部的生命力,只为那一刻决绝的绽放。
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周记本,垫在膝盖上,笔尖沙沙作响:
「朱自清先生的春是盼来的,是母亲的手,温柔抚过。可我眼前的春,却是挣出来的。你看那草芽,是用尖细的头颅,顶裂了坚硬的土壳;那花苞,是憋红了脸,才奋力撑破了束缚它的苞衣。它不像一篇温柔的散文,更像一首倔强的、非要在这天地间发出自己声音的诗。」
我写得专注,浑然不觉唐明轩已悄然走到我身后,目光越过我的肩头,落在了那几行字上。他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
分享环节,同学们大多复述着课文里的句子,“山朗润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林薇落落大方地发言:“春天是画卷,用新绿和嫩红涂抹世界;春天是序曲,用鸟鸣和溪流唤醒希望。它提醒我们珍惜光阴,奋发向上。”她的比喻工整,立意积极,赢得了老师赞许的目光。王磊则挠着头站起来,嘿嘿一笑:“我觉得春天就是地气儿暖了,草根儿痒痒了,非要钻出来看看;咱们的骨头缝儿也痒痒了,总想跑跑跳跳!还有啊,河里的冰‘喀嚓’一裂,那叫一个痛快!”他的大实话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连唐老师也忍不住莞尔。
轮到我时,我有些紧张地念出自己的感悟。
话音刚落,唐明轩便举起了我的周记本,声音清晰而有力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大部分同学都在‘复习’春天,很好,这说明大家对课文很熟悉。但萧宁宁同学,却在‘发现’春天,创造春天。她看到了生命之美背后,那股破土而出的、不屈的力量。这份独特的感知力,是真正属于文学的敏锐,非常珍贵!”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不是书法比赛后的怜悯,也不是平日里的忽视,而是纯粹的、因才华而被看到的认可。阳光和老师的目光一同洒下,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底却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集合哨声吹响,大家意犹未尽地朝校车走去。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小腹一阵熟悉的坠痛,脸色瞬间煞白。我暗道不好,也顾不得许多,趁着人群嘈杂,捂着肚子飞快地跑向远处那个孤零零的公共厕所。
另一边,唐明轩清点着闹哄哄上车的学生。“都齐了吧?”他高声问。
“齐了!”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回应。
司机发动了引擎。唐明轩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那个靠窗的、通常属于我的座位——空的!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一脚踩空。
“等一下!停车!”他猛地喊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萧宁宁呢?谁看到萧宁宁了?”
车上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这才发现确实少了一人。
“班长,你带队回去,把大家安全送到学校。”唐明轩当机立断,语速飞快地交代了一句,便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逆着夕阳,朝着来时的方向奔跑起来。
而此时,我从厕所出来,腹痛稍缓,却看到空无一人的集合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巨大的恐慌和委屈瞬间将我淹没。空旷的田野,暮色开始四合,凉意侵袭而来。我蹲下身,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带着哭腔,小声地、绝望地嘟囔着:
“唐老师……你怎么能……你是不是故意的呀?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走回去呀……走回去怕是要两个小时吧……”
“对不起。”
一个带着微喘的、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像一道光劈开了我的绝望。
我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唐明轩正站在几步开外。他微微喘息着,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清隽的脸上写满了歉意与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不是故意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郑重。
我慌忙站起身,胡乱地擦着眼泪,羞愧得无地自容。
“走吧,”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走到我身边,声音温和下来,“我陪你走回去。”
“那……车上的同学们……”我怯生生地问。
“我让校车先送他们回去了。”他解释道,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最理所当然的决定。
回学校的路很长,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最初的尴尬和局促,在沉默的行进中慢慢消散。他没有像训斥一个粗心的小孩那样对待我,反而为我介绍起路边的植物,偶尔也会问我一些问题,关于我刚才对春天的感悟,关于我最近看的书。
他认真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补充一两句精妙的点评。那种被当作一个独立的、对等的灵魂来倾听和交流的感觉,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条路,仿佛成了一个独立于学校规章与现实烦恼之外的、短暂的真空地带。我偷偷看着他被夕阳勾勒的侧影,心底那股因公开认可而点燃的火苗,在寂静的行走中,悄无声息地蔓延成了燎原之势。
终于看到学校大门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抹绯红。在校门口那盏刚刚亮起的路灯下,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
“萧宁宁,”他的声音在夜色初降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今天你关于‘挣扎的春天’的感悟,和我们一起走过的这条路,我都会记得。”
这句话,像一颗滚烫的星火,精准地落入我心底最柔软的柴堆,瞬间燃起冲天烈焰。
那天晚上,宿舍里寂静无声。我却辗转反侧,唐明轩当众举起的周记本、他逆光跑来的身影、路灯下他那句“我会记得”……所有画面在我脑海中反复上演。巨大的、混乱的、滚烫的情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终于无法按捺,拧亮台灯,铺开信纸,向那个唯一安全的树洞“青鸟”,倾泻了所有压抑的秘密:
「…青鸟,我想我可能完了。我好像,真的真的,喜欢上他了,喜欢我的语文老师,唐明轩老师…」
星火已然落下,寂静的荒原,开始酝酿一场无法回头的大火。
第四章暗涌:独家的记忆
春游带来的短暂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而真正的风暴,在一个看似平常的课间,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那天,我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小心翼翼地将封好的浅蓝色信封交给邻班的学姐,反复确认封口严实,边角平整。学姐将信妥善地收进书包内层,我看着学姐走远,才心怀忐忑又带着一丝释然地离开。
然而命运的恶作剧总发生在不经意间。放学时分,人流如织,学姐在拥挤的走廊里被撞,书包扣子“??地松开。那封浅蓝色的信,连同几本练习册,无声滑落在地。忙于应对推搡的学姐,对此浑然未觉。
信被“小广播”王磊捡到。看到信封上只写着“笔友 青鸟(收)”,猎奇心驱使他撕开了封口。
刚读几行,他的眼睛因兴奋而瞪圆,随即冲回教室,一跃跳上讲台,挥舞着信纸喊道:
“惊天大新闻!有人用笔名‘含羞草’写情书!暗恋的对象是——唐老师!”
教室里顿时炸开锅。信被另一个男生抢过去,用夸张的语调大声朗读。每念出一句我心底最私密的话语,就引起一阵更大的哄笑。
“这字迹…”班长林薇蹙眉端详,“瘦硬,撇捺有力。唐老师确实说过萧宁宁的字‘有风骨’。”
“‘含羞草’这个笔名,”林薇若有所思地看向我,“特别像萧宁宁给人的感觉,一碰就像受惊要缩回去。”
“羽毛球拍飞出去?”体育委员一拍大腿,“不就是萧宁宁吗?”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所有的目光,带着探究、惊讶、鄙夷和兴奋,“唰”地聚焦在我这个一直试图隐藏的影子身上。
流言像失控的野火,一夜之间烧遍校园。“初二三班的萧宁宁就是‘含羞草’”——我和我那试图藏身的笔名,一起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缩回壳里,甚至比以往更甚。失眠成了常态,课堂上老师的讲解变成模糊的背景音。
尤其是在唐明轩的语文课上,这种痛苦达到了顶点。我不敢抬头看他,生怕从他眼中看到失望或厌烦。一种混合了绝望、自弃和无声抗议的情绪,在我心中疯狂滋长。
在又一节难熬的语文课上,我摊开笔记本,不再试图跟上讲课内容,而是用笔尖用力地、一遍遍地抄写陈小春《独家记忆》的歌词:
“忘记分开后的第几天起,喜欢一个人看下大雨…我希望你,是我独家的记忆,摆在心底,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
每一句,都像是在剖白我无处安放的心事;每一笔,都带着绝望的力度。
唐明轩在讲台上来回踱步,讲解着鲁迅的深刻,目光却不期然地扫过了那个始终低垂着头的身影。他看到她专注书写的样子,心底微微松了口气,以为她在认真做笔记。
然而,当他第三次从她身边走过时,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了本子上与课堂毫无关系的歌词。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在这种时候,她非但不咬牙努力、用成绩证明自己,反而在课堂上沉溺于这种无病呻吟的流行歌曲?他想起她书法比赛时的风骨,想起她描绘春天时的灵气,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与怒气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停下脚步,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的异样。
“萧宁宁。”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明显的冷意。
我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下意识用胳膊盖住笔记本。
“课堂上抄写什么东西?拿过来。”
我僵硬着不动,脸色惨白。
“拿过来!”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在全班鸦雀无声的注视下,我颤抖着,将笔记本递了过去。那写满歌词的页面,像我**的伤口,暴露在人前。
唐明轩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属于我独特字迹的歌词,怒火更炽。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盯住我,话语脱口而出:
“看来你对歌词很有研究,这么喜欢抄,想必唱得也很好听。”他带着一丝负气的、近乎残忍的冲动,将笔记本拍在我的课桌上,“那就把这首歌,唱给大家听听吧。”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里面有屈辱,有受伤,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破碎感。我看着他冰冷的、带着怒意的眼睛,心像被狠狠捅了一下。我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然后,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我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仿佛那里有我的救赎。
我开口了。声音起初带着哽咽的颤抖,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忘记分开后的第几天起…”
但很快,那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变得清晰,空灵,带着一种与我年龄不符的、深沉的悲伤。
“喜欢一个人看下大雨,没联络,孤单就像连锁反应,想要快乐都没力气…”
我唱得极其专注,极其深情。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的,浸满了无人可诉的委屈、无法言说的爱恋和注定无望的结局。
“…我希望你,是我独家的记忆,摆在心底,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
当我唱到这一句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哀戚地转向了讲台上的他。只一瞬间,又飞快地移开,但那一眼,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狠狠地撞进了唐明轩的心里。
他浑身一震,猛地清醒过来。
他忽然听懂了。这哪里是在唱一首普通的流行歌?这分明是…分明是我在借着歌词,对他,也是对全世界,做着最后无声而绝望的告白!“独家记忆”、“别人说得多么难听”……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刚刚被怒火蒙蔽的理智上。他看到了我眼角强忍的泪水,看到了我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
一股巨大的懊悔和难以言喻的心疼攫住了他。他做了什么?他竟然用这种方式,逼着一个本就身处悬崖边的孩子,当众剥开自己的伤口!
“好了!萧宁宁。”他几乎是仓促地打断了我,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冷硬,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沙哑。
歌声戛然而止。
全班依旧死寂。我还站在那里,像一尊易碎的琉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复杂情绪:“歌唱得…很好听。但是,”他加重了语气,既是对我说,也是对全班说,“老师希望你在课堂上,能够好好听课。你的才华,你的文学素养,不应该被辜负。”
我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无声地滑落。我没有擦拭,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好。唐老师……”我停顿了一下,仿佛用掉了所有的勇气,“… …以后,我不会在您的课堂上,抄写歌词了。”
我坐下了,将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只剩下单薄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唐明轩站在原地,感觉喉咙发紧。那未完的课,他几乎不知道是如何继续下去的。他只知道,那首《独家记忆》的旋律,和女孩绝望而深情的演唱,连同她那最后一眼,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那天的语文课,在萧宁宁坐下后,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唐明轩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刚才的言行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此刻正漾开一圈圈懊悔的涟漪。
他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喉咙,继续讲解鲁迅,声音却比平时低沉了几分。目光偶尔扫过那个将头深埋在臂弯里的、微微颤抖的身影,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怎么会让她当着全班的面唱那首歌?
“恨铁不成钢”——这曾是他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怒火找到的理由。可当她空灵而悲伤的歌声响起,当她唱到“不管别人说得多么难听”,当她用那种破碎的眼神望向他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是叛逆,不是沉溺,那是求救!是一个孩子在暴风雨中,能发出的最绝望的呼喊。
而他,本该是那个为她撑伞的人,却可笑地加入了风雨,成了施暴者的一员。
“您的文学素养,不应该被辜负。”——此刻回想起来,这句结束语是多么的苍白和虚伪。他辜负的,又何止是她的文学素养?
那股火也不可避免地烧到了唐明轩身上。同事们探寻的目光,课堂上学生心照不宣的窃笑,校长办公室里语重心长的谈话……最终,他的妻子林青涵也知晓了。
那晚,唐明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迎接他的是妻子冰冷的沉默。
“学校里的事,我听说了。”她的声音平静如结冰的湖面。
“那就是个孩子,青涵。青春期懵懂,把仰慕误解成了其他感情。”
“孩子?”林青涵猛地转头,“我见过那个萧宁宁!她看你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学生看老师那么简单!你对她,就没有一点超出师生之外的关注?”
“我只是惜才!她的文学感知力远超同龄人,我是她的老师,有责任引导她!”
“引导?”林青涵冷笑,“现在全校都在看我们的笑话!你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唐明轩心里。这份深刻的自责,让他在后来面对妻子的质问、校长的谈话时,更多了一份沉默的坚持。他不能再让任何外部的压力,进一步伤害那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孩子。这份迟来的守护,是他唯一能做的弥补。
在萧宁宁被孤立的那些日子里,班长林薇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曾将萧宁宁视为一个需要帮助的、不起眼的同学,甚至带着一丝优等生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但当她亲眼目睹那场“课堂唱歌”事件,看到萧宁宁身上那种与平时怯懦截然不同的、近乎破碎的勇气时,她内心受到了震动。
一次课间,她看到王磊又学着萧宁宁平时含胸走路的样子逗大家笑,她少见地沉下了脸。
“王磊,有意思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班长的威严,“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并不光彩。”
王磊讪讪地停了动作,有些不服气地嘟囔:“开个玩笑嘛……”
“有些玩笑,并不好笑。”林薇说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萧宁宁空着的座位,心里掠过一丝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名为愧疚的情绪。她隐隐觉得,那个安静的女生身上,有着某种她无法企及的东西。
王磊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少年人的好奇心与从众心理依然占了上风。他依然是流言的传播者,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想起萧宁宁唱歌时那双含泪的眼睛,心里会泛起一丝模糊的不安,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确实有点过分了”。但这丝不安,很快就被新一天的喧闹所掩盖。
第五章决堤:纸上的告别与迷失的轨迹
风暴最终席卷了我的家庭。在父母叹息和无奈中,转学手续被迅速办好。这意味着,我必须,也只能,在这个承载了我所有欢笑与泪水的学校里,度过最后一个学期。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影子,沉默,透明,几乎不占用任何空间。只有在语文课上,我才会短暂地抬起头,像沙漠中渴水的旅人,贪婪地汲取他讲课时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神情,将其刻印在脑海里,作为未来漫长荒芜岁月里唯一的食粮。
学期的最后一周,他布置了周记,题目是《我最崇拜的人》。
那个周末,我对着空白的周记本坐了整整一天。阳光从窗台缓慢移动,直至消失。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告别。我决定用一种只有自己能懂的方式,来完成它。
我提起笔,在周记本的正文页上,写下了一篇无可挑剔的范文。文中,我精心构筑了一个勤奋好学、对师长充满感激之情的完美学生形象。我用“明灯”比喻他对我的指引,用“窗口”形容他为我打开的知识世界,字里行间满溢着学生对师长的崇敬,每一个比喻都恰到好处,每一分情感都控制在得体而疏远的界限内。这确实是我写过的最好、最“安全”的一篇周记——如果,只看前面这些规整而冰冷的文字。
然后,我沉默着,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力量,翻到周记本的最后一页,在那片无人会检查的、被遗忘的空白处,用颤抖却坚定的笔触,写下了无法宣之于口的、滚烫的真相:
「唐老师,对不起,前面都是谎话,是写给“大家”看的。
我喜欢您,与崇拜无关。
是因为您开学第一天念我名字时,声音里的那丝停顿和浅淡笑意,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那一刻,连窗外的梧桐叶都屏住了呼吸,停止了飘落。
是因为您总是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只要您在那里,我的世界里就再也看不见别人。阳光在您肩头跳跃的样子,成了我心中永不褪色、也无法与人分享的画卷。
我知道这是错的,是永远不该说出口、也不能被发现的秘密。可这是最后一次了——等这个学期结束,我就要永远离开这所学校,离开有您的世界,像一个被擦去的错别字。
请原谅我的自私,就让我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说完这最后的话。
您知道吗?每次您从我身边走过,我都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为多留住一秒您身上那淡淡的、让人安心的书香和粉笔灰的味道。每次您对我微笑,我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压制住狂乱的心跳,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可是老师,喜欢您这件事,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像心跳一样无法由我控制。它让我在无数个深夜里,既感到隐秘的幸福,又陷入无尽的痛苦;既品尝着偷来的甜蜜,又清醒地感知着绝望的滋味。
等这个学期结束,我就要转学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打扰您的生活了。就让这个秘密,连同那个永远不敢抬头看您的、笨拙的宁宁,一起埋葬在这本周记的最后一页吧。」
泪水无声滑落,模糊了刚刚写下的字迹。我慌忙用手背擦干,又小心地用纸巾吸去纸页上的湿痕,生怕玷污了这最后的、绝望的告白。
周一,交上这本周记时,像完成了一场孤独而悲壮的献祭仪式。我将体面与伪装留在表面,将真心与狼狈藏于无人问津的角落。
发还周记那天,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唐明轩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踱步,点评着同学们的周记。最后,他拿着那本深蓝色的周记本,走到了我的课桌旁。
“萧宁宁,”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听不出任何异样,“你这学期的周记都写得非常认真,进步很大,特别是这一篇《我最崇拜的人》。”
我紧张地抬起头,心脏蜷缩成一团,对上他含笑的、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惊讶,只有老师对“好学生”的赞许。
“老师想问问你,”他稍稍放低声音,像是要分享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小秘密,“愿不愿意把这本周记本留下来给我?我觉得写得非常好,想作为范文参考,给以后的学弟学妹们学习,可以吗?”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脱口而出“不”!那里藏着我最深的秘密,最不堪的心事,是我准备带进坟墓里的东西。怎么能……怎么能留下?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或者这本子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迟疑,体贴地补充道。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抢先一步回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颤抖。那一刻,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明知面前是烈火,却依然甘愿将最珍贵的祭品亲手奉上。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能在他那里留下一点关于我的痕迹,哪怕是如此不堪的,也是一种卑微的满足。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当时的我看来,是纯粹的鼓励:“谢谢。我相信这一定会对以后的同学们很有帮助。”
周记本就这样留在了他那里。我望着他转身离去的、挺拔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既为还能以这种“有用”的方式留下些什么而窃喜,又为那个永远见不得光的秘密可能暴露而惶恐不安。我像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在希望与恐惧的夹缝中,煎熬地度过着最后的校园时光。
新学期初,唐明轩在整理办公桌时,指尖再次触到那本深蓝色周记本。他本想直接归档,动作却莫名迟疑——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她最后想说的是什么?
他随手翻开,目光掠过自己熟悉的红色批注,正准备合上时,指尖却捻到了后面明显更厚、笔迹力透纸背的几页。
他疑惑地翻到最后一页。
「唐老师,对不起,前面都是谎话。」
开篇第一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眼底。他指尖一颤,呼吸在瞬间停滞。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遥远的车鸣,和他骤然放大的心跳。
「我喜欢您,与崇拜无关。
是因为您开学第一天念我名字时的停顿和笑意...
是因为您总是站在梧桐树下...
我知道这是错的,是永远不该说出口的秘密...」
他一字一句地读下去,那些滚烫的、绝望的、他从未想象会与自己关联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暗流,将他死死按在原地。每一个字都像是那个沉默女孩破碎的呼吸,敲打着他作为老师的认知边界。
原来,书法比赛后他自以为是的鼓励,羽毛球场上他试图化解尴尬的玩笑,春游时他当众的赞赏,甚至那堂课上她绝望的歌声...在此刻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砝码。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惜才,欣赏她那份独特的灵气,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是否在无意间,也成了助长这场无声火灾的风?
一种混合着震惊、心痛、以及一丝被全然信任的悸动,在他胸腔里冲撞。他是她的老师,一条清晰的界限横亘在前。可此刻,他首先感受到的,却不是被冒犯的恼怒,而是一种深切的、名为“懂得”的悲悯。
那个总是低着头、像含羞草般容易受惊的女孩,内心竟承载着这样一片惊涛骇浪。她所有笨拙的行为、失控的瞬间,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我错过了理解她的时机。”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沉重。这份真心,他发现得太晚了。作为老师,他本该更早察觉,给予更恰当的引导,而不是在她用歌声绝望呼救时,还用教师的权威去刺痛她。
他轻轻合上周记本,像合上一只受伤的蝴蝶翅膀。这份过于沉重的信任,他该以何种方式安放?
最终,他拉开抽屉最深处,将周记本妥善地锁了进去。此刻的沉默,是他能为那个已经离开的女孩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保护。
转学后的生活像被水浸过的画。我努力缩进透明的壳,在城南中学做无声的影子。这里的老师不会在念我名字时带着笑意,这里的梧桐树下也没有那个让我心跳失序的身影。我把所有无人可说的心事都写进日记,把那份被当众撕碎又悄悄锁起的尊严,一点点重新拼凑。
一个周六下午,我奉命回雷公老街的新华书店买资料。心脏在走近那个熟悉街角时就不安地鼓噪起来。就在我低头加快脚步,试图快速穿过时,一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声音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我僵在原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
唐明轩穿着一件浅灰色休闲外套,怀里抱着一个玩着风车的小男孩,身旁是他挽着手的妻子林青涵。午后的阳光为他们三人镀上金边,那画面完美得如同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眼底。
他的目光扫过来,与我的相遇。他脸上的笑意凝滞了,眼底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讶,随即是豁然的清明——他肯定在那一刻,想起了周记上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想起了那个被他锁进抽屉深处的秘密。
“萧宁宁?”他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经过斟酌的距离感。
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只能僵硬地点头,视线死死地盯着地面,根本不敢看向他身旁那个气质娴静的女人。
“这是……我爱人,这是我儿子,乐乐。”他介绍道,语气平常,却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
我感觉自己的耳根都在发烫,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在新学校还适应吗?”他问,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还行。”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就好。”他顿了顿,转向妻子低声说:“我有点东西正好要还给宁宁同学,去学校拿一下,你们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走向学校。那几分钟的等待,漫长如同刑罚。我能感受到林青涵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力度,让我无所遁形。
直到他微喘着回来,将一个牛皮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包裹递给我。
“之前你借我的书,”他语气平缓,听不出波澜,“一直想着还你。”
我机械地接过,指尖触到纸张的质感,心里一片冰凉。书?我们之间,何曾有过这样的借还?
“你的文字,很有灵气,”他看着我,眼神恳切,带着一种师长的、纯粹的关怀,“尤其是在意象和情感捕捉上。换个新环境,静下心来,多读多写,别辜负了这份感知力。”
“谢谢唐老师。”我抱着那包书,像抱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告别,一场只有我知其重量的祭奠。
回到家,关上门,我几乎是颤抖着撕开了那个包裹。
里面是几本崭新的、与文学相关的书籍,而在最上面,是我那本深蓝色的周记本。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它,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片我曾倾注了所有孤勇的空白,如今空空如也。
我愣住,手指抚过那粗糙的纸页,上面有被小心翼翼撕掉的痕迹,残留着些许纸毛。
他把那一页撕掉了。
他看到了,他懂了,然后,他把它销毁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就在我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时,我在最上面那本新书的扉页,看到了他清峻熟悉的字迹:
「赠萧宁宁同学:
文心如星,纵微亦亮前路。
生活似书,翻页乃见新章。
勤学不辍,静待花开有时。
唐明轩于乙酉年冬?
泪水决堤,滴落在墨迹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他懂了。他用最体面、最周全的方式,归还了过往,保全了一个少女支离破碎的自尊,也彻底地、温柔地,关上了那扇我从未真正踏入过的门。
我将书和那本变得残缺的周记本,一同塞进书架最深的角落,连同那个十四岁的、笨拙地爱过他的萧宁宁,郑重地一同封存。
我告诉自己,梦该醒了。
后来的日子,像按下了快进键。高考,我去了一所远离故乡的普通大学。新的城市,新的面孔,我努力扮演一个正常、开朗的大学生,试图将过去彻底埋葬。
大三那年初夏,一个闷热却因夜谈而变得温柔的晚上。寝室熄了灯,话题从明星八卦,渐渐滑向了恋爱。
“宁宁,你呢?”睡在对铺,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室友小曼趴在床头,声音带着善意的好奇,“感觉你对谈恋爱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没听你说过相关的话题。”
另一个室友接话:“是啊,咱们宁宁多文静乖巧,说不定是要求高,还没遇到满意的?”
黑暗里,我蜷缩了一下,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在狭小的床铺上占据更小的空间。她们的关心像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禁忌的灼痛。
“……没有的事,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有些干涩,“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我试图用最平庸的理由搪塞过去。
“怎么会呢?”小曼语气轻快,“你皮肤白,眼睛也好看,性格又好,要是再自信一点,肯定很多人追的。”她话语里的善意像羽毛轻轻拂过,却让我感到一阵刺痛。
她们看到的,只是我努力呈现出的、模糊而安全的表象。她们永远不会知道,这具她们认为“只是需要更自信”的身体里,曾装载过怎样一个惊世骇俗、最终让我狼狈不堪的灵魂。
我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回答,只是翻过身,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枕头,假装困倦。
一个十四岁初中生那不合时宜的痴心妄想,以及随之而来的风暴与耻笑,是永远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秘密。它如同一道无形的烙印,不仅刻在了心里,也塑造了我此后所有的行为模式——退缩、隐藏、自我否定。
大学四年里,我依然有些微胖,学会了用深色和宽松的衣服修饰自己,习惯性地避开人群的中心,走在走廊的边缘。在室友们看来,我只是一个性格格外文静、甚至有些孤僻的女生。
并非没有遇到过示好的男生——同系的学长,在图书馆帮我占过座;社团里活泼的男生,试图约我看电影。但我总是下意识地后退,像含羞草被触碰后迅速闭合叶片。他们的笑容很好,他们的关心也真诚,可我的心湖却泛不起一丝涟漪。一种深刻的“不配得”感和心底那个早已被预设的空缺,让我无法对任何同龄人产生悸动。
大学毕业后,我的人生仿佛驶入了一条既定的、灰蒙蒙的轨道。工作平平,生活乏善可陈。二十五岁那年,在家人锲而不舍的安排下,我认识了李俊。
没有心动,没有期待,甚至没有审视。他看起来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工作稳定,家境相当,为人看起来也老实本分。像完成一项人生任务,在相识半年后,我们结婚了。
新婚之夜,当他发现没有他期待的“落红”时,原本还算温和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没有?你不是处女?”他的质问像冰锥,刺破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我慌乱地、语无伦次地解释,提起童年时学骑车不慎摔伤的可能。
“骑车?这么巧?”他嗤笑一声,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毫不掩饰的嫌弃。
那本该充满温存与希望的夜晚,只剩下冰冷的猜忌和同床异梦的隔阂。
婚后的生活,从开始就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们因琐事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积压的不满终于找到了出口,他再次提起那个“不干净”的旧事,言语恶毒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装什么清纯玉女?谁知道你以前跟过多少人!”他恶毒地揣测着,每一个字都像针,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最脆弱、最无法辩白的地方。
愤怒到极致的他,猛地摔门而出。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仿佛都在颤抖。
我抱着被吓哭的女儿思思,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是瓢泼大雨猛烈敲打玻璃的喧嚣,像极了命运无情的嘲弄与践踏。
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漫过脚踝,淹没膝盖,直至将我彻底吞噬。在无边的黑暗和雨声中,那个被我封印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带着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破碎的梦想,再次浮上心头。
“唐老师……对不起……”我把思思搂得更紧,泪水滴落在她柔软的发顶,声音破碎不堪,“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把人生……都搞砸了……”
“如果……如果能够重来……”
——上部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