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残存了一丝理智，廉香兰问：“这么好的事找上门来，我不相信毫无条件。你们想要什么？”
榴娘不语，取出笔墨，摊开在桌前。唱曲儿多年，她的嗓音依旧保持的极好，声若黄鹂，有种引诱人心的魅力。
“很简单，在这上头按个手印。”
纸上写着几行字，廉香兰识字不多，对这等文绉绉的语句看不大懂。但最后几句她看懂了。
“千言万句，难陈罪孽。臣女再三跪拜，伏惟愿圣上福泽绵长，千秋万岁。”
这是一封认罪书。
“你那主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要我写认罪书？我爹清清白白，靠的是金戈铁甲的军功才获得权势。分明被小人诬陷致死，何罪之有？”
廉香兰不忿，从小在庄子上时，爹就教她做人要堂堂正正，切不可存歪门邪道的心思。所以她学会杀猪后，卖肉时从不缺斤少两，还常常附赠许多猪下水。爹为此还常常夸她，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背负满身污名生死未卜，恐怕早就凶多吉少。她不能亲手毁了爹的清誉，更不能帮着他人泼脏水。
榴娘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慵懒地倚靠在窗边，呷了一口果酒。晚风吹起她的鬓边垂落的发丝，轻轻拂过脸庞，清醒又沉醉。
她眯着眼睛，似在享受这片刻轻松：“奴家劝夫人签了吧。实话告诉你，廉将军不会再回来了，左右都是一个死，认不认罪无甚区别。”
廉香兰跟至窗边，直勾勾的盯着女子的侧脸，“你知道我爹的消息对不对，他在哪儿？”
榴娘回过头来，双眼微微迷离，“不在人间便是黄泉。能早些喝孟婆汤该烧高香，活着才是生不如死。”
“好了，再给你半盏茶的时辰，再不肯签的话，这桩交易取消。至于裴少卿，我家主子倒也没那么心急。”
踌躇片刻，廉香兰心一横，咬牙道：“好，我签！”
……
应付完几位三法司的查案主官，沈怀珠收拾好东西。裴容青一行人先行离开，她跟在后头，等那两个人告辞，才快步追了上去。
“裴少卿，下官想告假几日。”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的更快。许是下了场雨的缘故，月色清明。廊下挂着一排灯笼，发出昏黄柔和的光，照亮前路。
青年脚步停顿，扬起眉毛：“告假？你有何事？”
沈怀珠避开视线，木然道：“我答应窦姑娘授她医术，不可食言。”
的确没错，她曾许诺教窦怜医术，给她立足世间的能力。只是这段时日太忙，一直抽不出身回去。
回宫时，她就打算找郑如焕告假一段时间，不料还未开口，就又被送回大理寺。裴容青身居四品，她又在大理寺干活，若想告假，理应求他准允。
原不是什么大事，等了半晌，却都没等到答应。沈怀珠蹙了蹙眉，刚要抬眼，就见对方往前迈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大半，沈怀珠呼吸一窒。
荀令香气味灼冷，隐约有股薄荷味，清香之余十分醒脑。
淡淡香味萦绕鼻尖，沈怀珠却觉得忽隐忽现的薄荷气味，浸了果子酒般，叫人醺醺欲醉。
裴容青俯身在她耳畔轻语，几近蛊惑，“我还以为，你呷醋了。”
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沈怀珠贴紧廊柱，视线望向别处，“我同你又没婚约，呷什么醋。”
顿了顿，她清了清嗓子，状若无意：“罗敷有夫，使君有妇。你整日和公主纠缠不清，不觉得对不住九泉之下的未婚妻子么？还有徐公子。”
青年勾起唇角，墨色瞳眸晦暗幽深，藏着望不透的汹涌：“我的确有做驸马的心思。”
声若雷鸣，劈中女子漂浮不定的心。她猛地抬眼，愕然地张了张口，却毫无声音。
一瞬间，浑如万年。
尝试着找回声音，沈怀珠强颜欢笑，“倒是下官误会了。郎有情妾有意，唯独徐公子是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草丛里虫鸣蛙叫，在布满星点的静夜里格外吵闹。
裴容青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心情不错的样子：“此驸马非彼驸马，我心悦的那位公主，恐怕不好尚。”
“下官多嘴多舌，还望大人勿要计较。今日之事，我定会保密，也祝大人早日飞黄腾达，愿望成真。”她微笑着。
匆匆离开，走到长廊转弯处，她站住脚，朝草丛方向没来由说了句：“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吵？”
“……呵。”裴容青没忍住，笑出声。直到女子的身影消失视线，他才稍稍收敛眼角眉梢的愉悦，喊道：“听够了么？”
陈静娴不知从何处现身，尴尬地站在他身后。
夜风习习，灯笼随风乱摆。一前一后站在廊下，莫名有股寂寥。
裴容青回身，看见的就是少女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喉头一哽，“怎么是你？”
从那人靠近，他就有所察觉。只是他没想到会是陈静娴。印象里，只有陆清执才会这般无聊到躲起来听人家墙角。
水红衣裙微扬，少女无助地抬头望天，嘴里喃喃：“我什么也没听到……”
此情此景，裴容青真的很想拿面镜子给她照照，撒谎前先收起脸上的表情，才好让人闭眼相信。
他凉声道：“别装了。”
陈静娴立刻回正脑袋，嫌恶地瞪着他，“姑姑泉下有知，定会以你为耻！阿谀奉承写青词不够，竟还想着逢迎赵华馨？亏得玉盈公主早夭，没便宜了你这么个祸害。”
裴容青冷冷盯着她，没说话。
“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还有，你既想做驸马，平白勾引沈姑娘做什么？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对她存的什么龌龊心思！”
裴容青气得发笑，“龌龊？你哪只眼睛瞧见的龌龊？”
陈静娴不甘示弱：“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我劝你歇了这个心思，回去让扶影上街给你买面铜镜好好照照，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沈姑娘！”
裴容青：“……”
月上中天，沈怀珠回到济民堂，满身疲惫。她瘫坐在小院的竹条凳子上，任窦怜放进她手心几块点心。
“还没吃饭吧？得知你要回来，我特意做了些点心，你尝尝。”窦怜小心翼翼地说。
尽管大家再三宽慰，窦怜依然难改讨好温顺。从出生起就编织好的牢笼，随着年岁增长，慢慢束紧。嫁为人妇后，再加一重。经年累月的束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即便骤然挣脱，一时也难消去。
在窦怜期待的目光里，她咬了一口点心，酸甜滋味溢满口腔。
“正值暑夏，哪里来的红果？”
窦怜笑眼弯弯：“得知你要回来，乔大夫特意去买的红果干。本想做些冰糖葫芦，试了几次都没成，这才做成了点心。”
“乔大夫？”沈怀珠愣住，这人素日仗着年长，总一副说教模样。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才像自己的爹。
窦怜点头：“是啊。”
视线落在咬了半截的点心，红果馅满当当，比铺子里卖的点心多一半有余。倏尔，沈怀珠弯起唇角，望向刚刚熄灯的西厢房。
被家人惦记，原来是这般感觉。
……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就有人敲响济民堂的大门。“咣咣——”准确来说，更像是在砸门。
春生揉着惺忪睡眼，不情愿地嘟囔道，“谁啊，这一大早的，让不让人睡觉！”
闪开一条门缝，映入眼帘的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褐色布衣，肩头还打着几个补丁。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局促道：“对不住啊这位小哥，俺家婆娘怀着娃娃，突然肚子疼的厉害，在地上直打滚，恐怕是要生了，能不能请大夫去看看？”
春生打了个哈欠，转身拖沓着脚步往里走，“你先在前头坐一坐，我去叫大夫。”
男人连连哈腰点头，“哎，哎……谢谢小哥儿！”
春生半阖眼回到后院，还没走几步，突然一个激灵。他惊魂未定，大叫了一声：“乔大夫！你站在这儿怎么不出声？吓得我这心里头通通直跳。”
院里那棵树生得茁壮，枝叶繁密，压在平日吃饭闲坐的小桌上方，挡住大半天光。这时天色亮了不少，但也只是能看清人的程度。
睡得七荤八素，脑子还是一团浆糊。昏暗的树下，突然凭空出现一位披着白衫子的大活人，换个胆子小点的，早就吓晕过去了！
乔参脸色阴沉，瞪了他一眼：“咋咋呼呼做什么？”
“门外是何人？又是这几日来打探沈姑娘的人？”
春生摇头，“是个来瞧病的男人，他家娘子怀有身孕，这会儿肚子疼的直打滚，怕是要生了，赶紧来找大夫接生。”
“胡闹！”乔参低喝了一句，“济民堂是医馆，给人看病救命的！接生这等活计该找稳婆，来这里作甚！”
到底人命关天，乔参稍缓脸色，说：“你快些带着他去找城门口住着的张婆子吧，她是接生的熟手，别误了事。”
春生刚要答应，就听见有人说道。
“现在赶到城门口，最快也要一炷香，待产的妇人等不了这么久。”沈怀珠沉声道，“我去给她接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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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忘忧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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