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辰星沉默。
他不了解时寒口中的他们指向何人，心中更是攒出一股不曾真正关心对方的挫败感。然而下一秒，依旧遵从本心，垂下挂着针头的左手。
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蜿蜒的软管糊了层朦胧的亮。他五指往前一勾，拉过时寒放在膝上的手。
“医生说我体内的污染值超标。”边说，边小心地收拢，虚虚地紧握着，“档案已被收录。按理，旁人不会知晓。但万事没有绝对，你要小心。”
时寒几乎在柏辰星握住的一瞬间，也紧随其后托起对方因病痛而稍显瘦削的手，然后慢慢放在床边。他道：“数值很小，即便被人知道也不碍事。不过，我会的。”
前半句宽慰，后半句答应。
柏辰星就说有人会恋慕时寒是件极容易的事。心脏怦怦跳，吵得又羞又慌。若不是怕耽误时寒的睡眠，他大抵还是想让对方再陪一陪自己的。
“时候不早，你一个人还是尽快回去。”
“你不想我陪？”
“不想。”
他记得陈向说的购买动乱，虽说已经解决但心里仍不免着急，毕竟时寒偏好外观不重功效，更不怕冷。鬼知道后面天气会如何变化，还是得嘱咐几句才放心。
柏辰星索性点开星网，把补助金转给时寒：“我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补助金离开基地就没用了。你不如先替我用着。我记得你最怕黑，宿舍的恒温器都是基础版，只能依靠晶石自身的属性。你买些上好的，夜里也睡得安心。”
时寒自知必须得收下，否则对方指不定要怎么在耳边唠叨。他惯是清楚柏辰星奇特的固执点，却也打定主意不准备用。
随后自动把刚才的话翻译成对方在赶自己走，情绪一低再低，还不如前几夜的相顾无言。再者说柏辰星如今都躺在病床上挂着水，他也总不可能像之前那样打几下捏几下地发泄。
于是临走前唰的把窗帘一拉。浸在黑暗里，柏辰星心虚地缩了缩，默默拉高被子不敢吭声，仅听见一声轻微的关门。
“哒哒哒——”
周夏正看着医书，冷不丁视线里出现一团黑影，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样子，淡定地抬起头。对于时寒也算是半熟，何况她年纪也不大，自是把自己摆在同龄人的位置上，半调侃道：“今天走得早啊。怎么没多待会儿？”
“他让我快点回宿舍。”
时寒礼貌回答，就是气压有点低沉，显然没调整好。但没忘记来的目的，问道，“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既然醒过来，其实就没多大问题。最多再待一天就可以走了。”周夏道。她以为时寒催得急，飞快地调出311病房的输液情况。看面板数据，估摸着等会就可以拔针。
时寒道：“还是等他修养完全再说。”
最好一直待到冬游结束，这样对方也不用去上冲刺班见那个方阅了。
然而基地同样也是学校，冬游最初举办的宗旨不是让学生吃喝玩乐，自然不会病好了还让人继续待在医院里躲避。
心中烦躁不减反增，原先和柏辰星共处一室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声控灯一一亮起，时寒板着张脸走出医院大楼，出来就看见路灯下的黎箐。
啧，烦心事又来一件。
黎箐将脚边碍眼的石子踢开，阴阳怪气道：“你可让我好等。”
时寒没了在柏辰星面前的耐心，步伐平稳，仿佛随着拨开云的月，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傲人的清冷：“现在不是该见面的时机。”
“那什么时候才是？”黎箐哼了一声，“每回都要他看见了才行，时寒，这就是你说的‘有意思’？”
“不喜欢你可以退出。”时寒的脚步不曾停下，直直地往宿舍方向走去。
谁料胳膊被人一把拉住，他眼神一凛当即反手扣住，声音冷得发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约定？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提起约定，黎箐也恼火起来。
让自己去冲刺班的是对方，让自己有意无意去刺激柏辰星的也是对方，这一切最初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好玩吗？怎么如今柏辰星如愿以偿地昏迷躺进医院，时寒反而对自己避而不见。
“时寒——你的记性应该没那么差才对，”黎箐用力甩开钳制住自己胳膊的手，咬牙切齿地盯着对方，依旧用着昔日的老旧办法，试图唤醒对方的恐惧，“需不需要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柏辰星？”
他曾在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看见令人兴奋的惊慌，也因为这点而故意吊着玩弄着，然而却在这一刻只品味到时寒轻蔑的嘲讽。
奇怪，先前分明百试百灵的！
目的已达成，也没必要继续伪装。时寒漫不经心道：“你尽可以去试试。看看他到底是信你，还是信我？”
今夜，他再一次巩固了柏辰星对黎箐的认知。所以没关系，想试便试就是。只是柏辰星的表现到底还是差强人意。
果然不能心软。时寒淡漠地想。
“时寒！那份档案你既然已经拿到手，现在要把我从船上踹下去可没那么容易！”黎箐吸了口凉气，只觉五脏六腑都冷得慌，声音颤了颤，“若是被我父亲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好果子吃！”
“那你就给我闭嘴。”
时寒忽地上前抓紧黎箐的衣领，一字一句道，“你真以为我在乎那些事？”
“你之前...都是故意的？”
“不然呢？”
只不过是断了柏辰星的桃花而已，哪怕有一天真被对方亲眼看见，他都有自信逆转局面，何况还是故意让黎箐目睹。
“现在的你骑虎难下，还要继续威胁我吗？”
说到这儿，某个熟悉的视线凝聚在身上，时寒勾起唇，无视掉黎箐逐渐灰暗的瞳孔，细长的眼睫忽闪几下，轻声道，似在提醒，“我劝你最好老实点。”
接着恢复正常，“天气异常，提前结束冬游是迟早的事......”
“哈，哈哈——”像得了某种信号，黎箐忽地笑了起来。
冬游结束，那一切就真的完了。基地的屏蔽系统届时关闭，星网主系统到时候追根溯源，他该怎么和父亲解释这一切？难不成说他堂堂一个Alpha被Bate耍了？
再睁眼时眼睛猩红一片，怒上心头，连拳法都仅凭一腔愤恨没了章法，直勾勾地冲向时寒，“你这个贱人——”
时寒忍住本能反应，半秒间卸了手劲，任由对方的拳头挥舞。
什么嘛，不就是一个Bate罢了。
黎箐粗喘着气，看着倒在地面的时寒，愤恨僵在某一处，**却因着面前人陡然生起。
他的脑海中突然涌现一个邪恶的念头。
说起来，这个想法一直存在，打从他当初看见对方唱歌的身影时就不曾移除过。这股子莫名的吸引到现在还在心头间随意蹦跶，促使着他伸出手。
“嘶——”
外力导致黎箐踉跄一瞬，可还没来得及直起腰脸上又是一阵酸痛。他下意识地躲避，甚至按照过往所学的格斗去一板一式地防御反击。不料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毫无逻辑可言。是以他也干脆扔掉所有，只靠蛮力地肉搏着，直到他再一次成功命中对方，才看清楚来者是谁。
“柏、辰、星？”
寒风拂面时，脸颊生疼，手指也疼的厉害。嘴角也好像裂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温热的血在暴露的一刹那仿佛固住般继而又缓缓淌下。柏辰星吐出一口雾气，凝视着黎箐。
“你知道打我的后果是什么吗？”黎箐握住挥来的拳头。他身量高力气大，抵挡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偏偏脸上却已青了一块，看上去比柏辰星还要惨烈许多。
柏辰星一眨不眨地盯着：“收回你说过的话。”
“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蠢得没有药可医！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那么些天，睡傻了？”黎箐毫不客气地说道，目光移向旁边站起来的时寒。
“收回你说过的话。”柏辰星再一次重复道。
迎风便听见黎箐气急败坏的声音，明知时寒武力强悍不会有事，但在那一刻落入眸中欲坠的身影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就冲上去给了对方一拳，誓要把黎箐打得屁滚尿流。
然而他们这个动静终究是惊扰到学校。
“唉——”
唐啬颇为头疼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面前刚从医院里出来重新又进去的柏辰星。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他问。
对于自己班上的学生，唐啬自认为还是十分了解的。依柏辰星的性子，断然不会主动攻击。
而且，一个大病初愈的Bate，一个身强体壮的Alpha，任谁来看都知晓斗殴的结局如何。可偏偏黎箐非要叫嚣着要验伤要柏辰星付全责，医院前面那块空地又好巧不巧地不在监控的覆盖范围之内。
他来311之前特意去隔壁看了一下对方的伤，面对着黎箐东拼西凑的伤势，只能说这事有的扯。毕竟对面是老手了。
柏辰星坐在病床上，病号服因为方才的外出斗殴而拧巴出几分褶皱。脸颊的伤已被医治，然而一开口还是含着最初的虚弱：“...没有。”
“沉默有的时候不是好事，”唐啬严肃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要去参加竞赛，不怕背了处分剥夺参赛资格吗？”
“...那个已经不重要了。”柏辰星道。
对方下的狠劲不比自己轻，只是为了把事情闹大才没怎么还手。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无论是何结果，恐怕都在黎箐的掌控中。
但即便落了套，他也仍不后悔。
唐啬显然也想到往年对方惯用的手段，只好再一次叹息：“黎箐的背景很深。这事已经不是你们学生之间能够解决得了——”
柏辰星闻言握紧被单，心没来由地慌起来。
他可以不在乎资格被剥夺，也可以放下自尊去赔礼道歉。唯独，唯独不能是那件事。
逃避似的闭起眼，却又在下一秒挣扎地睁开，柏辰星看向唐啬，试图用目光阻止对方的话，然而还是听到，“——除非他同意不把事情闹大，否则，我想我需要告知你的家长，让她......”
后面的，犹如陡然失聪般，柏辰星听不见。他恍惚地垂下头，神经麻木到连唐啬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道。
直到面颊上传递的触感将他唤醒。
“时寒——”
柏辰星忽地住了口。这声呼唤本能地带着点求救意味，意识到这点后，他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我会解决一切。”时寒站在床边安抚道，轻轻拂过柏辰星受伤的地方。
他也不想的，但比起柏辰星抛弃自己，还是用这个方式更稳妥。只是那伤过于刺眼了些。
所以当他到隔壁的时候，黎箐明显惴惴不安起来：“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是按照你给的剧本，一字不漏地全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的姿态，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闭嘴。”时寒忽然俯身，掐住对方的脖子。
力度大到黎箐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片刻之后，新鲜的空气重新灌入喉间，引得他不禁呛咳。
“我的剧本？你敢说你不是真的想对我动手？”
“我...咳咳...你...咳咳...在搞什么鬼！......”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先前的，也是装的？
意识到早已被一中众人得知的真相，黎箐面露惊恐，撑着往后退。然而背脊抵着床背，彻底被阻拦了去路。
“收起你没用的心思，”时寒冷漠地观摩这一出闹剧，面对同样受伤的黎箐，威胁道，“主系统的清查没你想象的那么快。若你听话些，活路还是有的。”
黎箐苦笑着，他早该清楚对方的利用，也不至于真没了脱身的机会。然而他向来争强好胜，因此哪怕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也禁不住红着眼眶呛声着，企图看见对方绝望的神色：“时寒，真不知道柏辰星是倒了几辈子血霉才会碰见你。或许，我所期待的‘精彩’依旧能看见。毕竟，你要毁了他，不是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时寒平静道。
就跟温涵梦一样。
他怎么会要毁了对方呢？只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所以要将那些和柏辰星彻底隔绝开来。
冲刺班是时寒从来没想过的意外。然而柏辰星向来喜欢天马行空，这没什么。反正对方也一门心思地扎在学业上，其余时间他们依旧亲密无间。
可是方阅怎么会在，那个暗恋柏辰星的家伙怎么也会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柏辰星会对方阅另眼相看吗？方阅会主动出击吗？
幸亏他早有准备，留了一手。
只是亲眼目睹不安的预测成真，委实有点难受。不过好在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时寒躺在宿舍的被窝里，恒温器的晶石已然更换成最顶级别，金光驱散大半的黑，可还是那么冷。
他侧躺着伸出手，缓缓抚摸另一个同样冰凉的枕头，像是在安抚曾经在怀里不安的柏辰星一样。然而那终究只是死物，对方此刻还在医院里休息，还没能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记忆驶回柏辰星痛苦却又不得不接受的表情，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心尖难得雀跃地跳起了舞，时寒干脆点开按钮，从储存空间里掏出专门带来的相片——每一张都是柏辰星的身影。
他熟练地一一翻看着。对方不爱拍照，因此拍到的多半是侧脸，然后目光停留在一张正脸还算完全的照片上。他把其余的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对着这张精心挑选的，细细地看了好几遍。
指腹按压着边角，眯起眼，扬起下巴，鼻尖蹭了蹭，最终在对方的嘴唇上印下了个浅浅的吻，随后把相片放在了一边的枕头上。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你就完全属于我了。”只要再现初中的那一幕就好了，他会像从前一样拯救对方，让柏辰星彻底对自己死心塌地。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打搅到他们。
可惜药物间的不良反应让时寒又开始头疼。方才见到柏辰星的心安抵了大半的疼痛，可当下胜利在即的喜悦却没能盖过去。阵痛让他身体不自觉地蜷缩，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为了能确保柏辰星不怎么受折磨，他可是费了好大功夫。虽然对方提前苏醒不在计划之内，但计划本身就提前了半年。
若不是他那位好妈妈准备采用了强硬的手段逼迫着要自己去第一星系，时寒本来还想温水慢煮，也不至于会因为分离的焦虑而迫切起来。
“你会选择我的。”
时寒抗拒逼近的睡意，手指慢慢触碰相片。
“你会选择我的。”
他忽略了相片本身的冷硬，注视着少年含笑的面容，认真而期待地，一遍遍地重复着。
“你一定会选择我的。”
直至黑夜漫上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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