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产生于无数神经突触的复杂耦合。有人说,记忆即是灵魂。也有人说,记忆即是人格。无论如何,记忆的诞生依托于物质基础。它看不见、抓不着,但凡一个暗示就能篡改,是最脆弱和缥缈的东西。
同时也是一个人存在过的证明。
黎明试想过夜川那所谓分离出来的记忆是什么样子的。它可能是一团无形无质的雾气,被锁在华贵的箱子里,等待主人去重新开启;也可能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被遗忘在角落,等待主人将它捡回去。
可若非系统提醒,直到他踏进隐藏房间,车门关闭的那一刻,他也不会想到夜川的记忆是这副模样。
【滋——检测到不明物体——滋——您已发现“分离的记忆”。】
那是一只被关在黄金笼里的夜莺。
夜莺从黎明进门开始就在不停地扑腾,在夜川也踏入这个房间后更甚。它张开金黄的喙,唱出婉转的歌,身体在架上跳跃,扑闪丰满的羽翼。一双明亮的小黑眼睛看着黎明,毛茸茸的身躯不断撞击黄金笼,发出沉闷的响声。
夜川对外人也总是自称“叶鹰”。发音相近,不知是不是巧合。
夜莺对黎明很执着。无论它的羽翼被黄金笼拦下多少次,它依然锲而不舍地想要飞向他。
黎明回头,想让夜川将他的“记忆”拿回去。然而夜川似乎并未把注意力放在此行的目标上,而是沉静又复杂地看着黎明,不知在想什么。
黎明没说话,只是稍稍站远了些。
空气沉默,夜莺在歌唱。
“你生气了。”夜川开口,是个陈述句。
黎明不明白为什么夜川会觉得他生气,更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低落感原因为何,他不相信自己仅仅因为夜川不明不白的态度和过度触碰的暧昧就心生郁结。
可还能是什么呢?他脑子里还在回响着那个问题——
“你会对我有感觉吗?”为什么会这么问呢?夜川?”
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有答案,这只是他的神经过敏,因为他们相处不过一周,因为夜川不是同性恋,也因为夜川也不会放弃克里埃特去找其他人。或许某种程度上,刘柘木说得没错,他的性向就是个无法控制的错误。他的胡思乱想会给夜川造成困扰,毫无疑问地。
于是他干脆保持距离。
可夜川并没有顺势而为。他追问黎明忽然疏远的原因,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可很多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就像上面那个乱七八糟的问题一样。即使有答案,缄默不言的好处也远大于坦诚相待。
于是,黎明对夜川说:“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回答呢?”
下一秒,黎明在夜川脸上看到了罕见的迷茫。
黎明没再管夜川此时有些莫名其妙的表情,指了指黄金笼:“这就是此行的目的吧。还算顺利。拿回它,你就能找回所有记忆了。在这之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想一直帮你,直到找到克里埃特为止。虽然由于身体原因我似乎还是不可避免地给你添了一些麻烦。”
夜川干巴巴地说:“没有。”
“那去吧?”
沉默。
见夜川毫无动弹的趋势,黎明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向黄金笼走去:“我给你拿过来吧。”
夜莺扑腾得更厉害了。它睁着黑豆般的小眼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黎明,喙通过笼子缝隙稍稍伸出一些,砸吧砸吧嘴,像一只等待母亲爱抚的雏鸟。
不得不说这小模样真让人心生怜爱。
黎明靠近黄金笼,伸出食指戳了戳夜莺的小脑袋。
可瞬间,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震颤由指尖蔓延开。触电一般,疼痛顺着手臂直刺心脏,沿着脖颈直击脑门。有什么东西疯狂钻进他的脑子,将他卷入窒息的浪潮。
这比犯病还难受千百倍。他感到自己似乎在无意识地呻吟,身体早已失去平衡摔在地上蜷成一团,耳边模模糊糊传来夜川焦急的吼声,意识迅速归于黑暗。
这夜莺……有毒么……
这是他彻底断片前最后的想法。
——
——
潮水的声音。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蔚蓝的海,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惊起一片海鸥。
这里是哪儿?他刚刚不是还在列车里么?
水雾朦胧。黎明低头,看见自己赤足走在澄黄的沙滩上,右手与另一人紧紧扣着,身上的白风衣随海风猎猎作响。那人的手掌宽大,由结实匀称的手臂与左边肩胛骨连在一起,其上是深凹的锁骨,由不高的立领草草遮着,露出滚动的喉结。
黎明看见自己正笑着和那人交谈,右手牵着左手,双手摩挲。那人忽然站住了脚步,抚上他的脸,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额头。
那人是谁?他们是谁?
混沌地,黎明的灵魂被困在了这个名为“他”的躯体里。他能看见,却听不见,摸不着。他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他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做出了这些动作,可又完全无法控制、无法感知,任由事如设定好的默剧一般发展,直到他们亲密地贴在一起,那人摸索着上来,亲吻他的唇角。
他们在干什么?
黎明脑袋嗡鸣如洪钟,似千根尖刺翻搅,只得无助而痛苦地蜷缩无形的身体,迷茫地看着眼前拥吻的两人。
他短暂的二十年记忆中查无此事。他不会有健全的双脚走上沙滩,也不会有热恋的男友与他拥吻。他们到底是谁?他是什么时候,又和什么人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黎明呆滞地任由视线天旋地转,沙子在颊边跃起,耳边爬过一只受惊的沙蟹。那人将“他”推倒在沙滩上,双臂禁锢着,脸凑过来,又交换了一个深深的吻。
水雾散去。那人分明长着一张和夜川别无二致的脸,只是更生动活泼,全然没有黎明所知的那股冷冽肃然。
他忽然从与“他”重合的状态中短暂地脱离了出来,心里不知为何像吃了冰李子一样又酸又冷,却又冒出“应该如此”的释然。
原来是克里埃特。或许是接触了由夜川记忆化成的夜莺,他钻进了克里埃特的躯壳中,目睹了夜川与之相爱。
可他的灵魂很快再度与克里埃特重合到了一起,他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黎明”还是“克里埃特”,浑浑噩噩,有一股引力将他们编织在一起——
像重新聚合意外分离的两股绳。
他看见他们在沙滩上互诉爱意。然后克里埃特站了起来,径直向海浪走去,半个身子被浪潮推得摇摇摆摆,漂浮的风衣下摆像一朵水上浮莲。
那个夜川忽然变了脸色。
他往海里沉,夜川往海边追。蔚蓝的海忽地变成黑潮,将他没顶。夜川口唇张合,面目狰狞,拼尽全力伸手却再也够不到白色的衣摆。
水声咕噜噜,深渊传来难以理解的低语。他往海底沉去,耳边却传来越发清晰的吼声:
“克里埃特!回来!”
他看见自己也嘴唇嗡动,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
“你骗我,你不能丢下我……”那个夜川继续吼道,“你不可能独自面对祂们!”
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兀自沉入海底。
自此,他的意识陷入完全的黑暗。
克里埃特是死了吗?黎明浑浑噩噩地想。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全然的黑暗本该令他恐惧,但他此时甚至连幽闭恐惧症发作的力气的都没有了。他的精神陷入绝对的麻木,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等待死亡降临。
“——……!”
好像……有谁在叫他?
“——黎……!”
啊,叫的是谁呢?
“——黎明!听到我说话吗?!睁开眼睛!”
熟悉的声音和那个夜川的重合在一起,又忽然全然地割裂开。
夜川在喊他。
黎明浑身一抖,神志在此刻短暂恢复清醒。漆黑的深渊里突然裂开一道光,他拼尽全力向那光游去,重新回到水面后猛地咳嗽几声,睁眼是满手的血迹。
他还在《信仰囚笼》列车的隐藏房间里,死鱼一样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看到夜川正半抱着他。
夜川似乎也刚经历了什么,扶着额头,看起来十分吃痛。
而一旁黄金笼内的夜莺已不知踪迹。
黎明嗫嚅了几声,虚弱地笑:“我好像梦见克里埃特了。”
夜川扶着额头,浑身受到电击似的颤抖又僵硬。他似乎废了好大劲撑开眼皮,声音也充满了难以遏制的颤抖:“你……”
黎明轻轻地往夜川胸口锤了一把:“原来记忆也会侵蚀人的精神么。下次不帮你拿了……算了,也没有下次。”
夜川似乎想说很多话,但欲言又止。
“我看见你和他在沙滩上接吻。”黎明几乎只能发出细微的气音,“你的记忆让我飘进了克里埃特的躯体里。你真的很爱他。真好。”
夜川很爱克里埃特。找回记忆后,他们很快就能重逢了吧。
黎明吸吸鼻子,疲惫地看向他。
夜川嘴唇嗡动,可在黎明听来就是一串嘈杂的电流音。系统屏蔽了夜川的话,他不知道夜川在说什么。夜川很快也意识到了,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看向黎明的眼神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
夜川抚着他的后脑勺,十指深入发中,轻轻地摩挲。
他明明刚才还在闹情绪,因个人该死的敏感神经,也因迷茫和害怕而回避。夜川一定觉得他无理取闹,可此时夜川像是没事人一样将他紧紧揽入怀中,对他的疏远毫不介意。
看来我是个坏人。黎明想。夜川怎么能原谅一个坏人呢。
温柔而安静的怀抱中,黎明的精神即将告竭。彻底沉入黑暗后,他没能听到夜川被系统屏蔽得破碎的、压抑许久的叹息。
“原来近在眼前。也对,你本来就和他那么像。可我没法告诉你,Creator……黎明。该死的系统……我没法告诉你。”
夜川俯身,颤抖着将黎明死死纳入怀中,额头相抵。
“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绝对不会。”
——
——
列车的车厢在漆黑的空间中逐渐消散,真理一如往常般悬在上空,大大的眼珠凝视着底下消失的游戏关卡,盯着隐藏房间若有所思。
这个隐藏房间,它头顶上的存在们看不到。
【γ正在注视着你。】
它收到了这样一则消息。
漆黑的眼珠望向顶上的虚空。忽而,它像是收到了什么人莫名的质疑,不耐地眯起了眼睛。
“我在动摇?不,我为什么要动摇?” 它对看不见的存在说。
【γ正在注视着你。】
“您无需质疑我。我必定会履行职责,一切都将按您们的计划发展下去。”真理的语气有一丝极不容易察觉的微颤,“我是因ζ诞生的概念,您知道这已经代表绝大多数问题的答案了。”
【γ询问玩家“夜川”和玩家“黎明”的情况。】
真理的眼神毫无波澜:“夜川并非真正的新手玩家,原因不明。但他目前也没有任何违规行为。我查过他的生物学资料,对方至少在□□上和这个世界的其他玩家一样是碳基生物。只是一个有点手段的玩家而已,您无需担心。至于黎明……一个幸运而有趣的小瘸子。我相信您们所创造的世界不会在意这天才的小小缺陷。”
【γ沉默着。】
“我知道的。”真理说,“您们不必着急。我们已经积累了九次终末。第十次,或者未来的第十一次、第十二次,甚至第无数次……都将会很顺利。”
【γ指着玩家“吕易笙”点了点头。】
真理瞪大了眼:“您想将她培养成您的亲信?她还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新手玩家,您大可以选择更好的,比如真正的‘殉道者’,他是目前晋升者榜上第十六名……好吧,您随意,只要您喜欢。”
真理久久凝望着虚空,待“γ”再无别的讯息,这才将视线放回立于黑暗中的孤零零的传送门。夜川不久前抱着黎明通过传送门回到了卡提纳,估计这会正直奔他们的房产,毕竟黎明的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这辆列车也将在不久后消失瓦解,但再也不会重新投入使用,因为故事的主人已经被带走了。
但这都无所谓。游戏世界有无数个创作中或已完成的剧本,这辆lv2的列车微不足道。
比起这个,它更关心隐藏房间内那个无法观测的道具和夜川口中那个本该彻底尘封的音节。
Creator。
原来夜川找的“克里埃特”是祂啊,谐音,怪不得它之前觉得熟悉但查无此人。
可祂已经死了几百年了。真理没想过祂还能活着。更没想过能从第十次终末的玩家口中听到祂的名字。
它回想夜川抱着黎明,口中喊出这个名字的样子。
它怀念地再次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吟诵一首古老的歌谣。
“黎明么。”它无声地喃喃道,“Creator……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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