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坞的演武场永远浸润在蓬勃的朝气里。晨光熹微,薄雾未散,新入门的弟子们已整齐列队,在教习师兄沉稳的口令声中,一遍遍演练着江氏基础剑诀。沈知音立于队伍中段,手中那柄制式铁剑对她而言仍显沉重,但她握得极稳,一招一式,力求与教习师兄的示范别无二致。
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尺规作图,每一次挥剑的角度、步法的转换,都严格遵循着剑谱图示,分毫不差。然而,这份过分的“正确”之下,却缺失了江氏剑法应有的神韵——那如水般奔流不息、随形而变的灵动,那初生莲箭破水而出的锐利锋芒。剑锋过处,只荡起微弱气流,含蓄得如同她的人,将所有声息收敛于无形。
“错了错了!劲儿不对!”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懒散的声音打破了演武场的规律节奏。魏无羡不知何时又溜达了过来,斜斜倚靠在旁边的兵器架上,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揪来的草茎,含糊不清地扬声指点,“小师妹,你这‘莲叶田田’使得也太刻板了!看好了——”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信手一挥,那枯枝在他手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划出一道圆融而飘逸的弧线,虽无半分灵力灌注,枯枝亦非利刃,但那轨迹之中,已隐隐蕴含了行云流水、不拘一格的意境,“感受到了吗?剑意要活,要顺势而为,别跟剑招本身较劲,也别跟自己较劲!”
沈知音依言停下动作,静立原地,目光沉静地追随着魏无羡手中那根枯枝的轨迹。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魏无羡这随手演绎之中所蕴含的精髓,并非招式的繁复,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力量流动轨迹的精准把握与引导。这与他平日跳脱不羁的表象截然不同,内里是对“道”的天然亲近。这种“顺势”,与她所追求的阴阳平衡、能量疏导之道,虽路径迥异,却在某种深层法则上隐隐契合。
她微微颔首,并未多言,重新举起手中铁剑,闭目凝神一瞬,尝试将方才捕捉到的那一丝“意”融入僵硬的招式之中。再次挥剑时,剑招的框架依旧标准无误,但挥洒之间,那份令人窒息的刻板似乎消融了些许,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流畅感,仿佛冰封的溪流表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
魏无羡见状,眼睛骤然一亮,如同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几步便凑到她身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悟性不错嘛小师妹!你再试着……”
“魏无羡!”江澄那如同定时敲响警钟般的呵斥声再次精准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与怒火,“你自己的‘惊涛式’练到圆满了吗?整日游手好闲,打扰其他弟子清修!”
“我这是在因材施教,指导师妹剑意!你懂什么!”魏无羡回头不服气地顶了一句,脚下却像是装了轮子,敏捷地窜到沈知音另一侧,趁江澄尚未走近,飞快地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别理他!你刚才找到的感觉非常对,保持住,自己多体会!等有机会,师兄我再教你点更精妙的!”话音未落,他人已在江澄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中,发出一连串清朗的笑声,如同脱缰的野马般跑远了。
沈知音缓缓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自己握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顺势……” 她于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体内那枚已初具雏形的太极金丹随之微不可查地轻轻旋转,精纯的灵力与内敛的煞力在经脉中平和共处,循环往复。或许,剑道一途,也未必非要截然分出至刚至柔、或阴或阳?亦可如这阴阳二气一般,于看似对立中寻其自然流转之机,互为表里,相融相生?
她再次起势,目光沉静地望向虚空。这一次,她的心神不再仅仅拘泥于剑招外形的毫厘不差,而是尝试将一部分意念沉入体内,去感受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流动,并尝试引导其中一丝,极其谨慎地附着于剑身之上。剑锋划过空气,带起的风息依旧不显凌厉,但若是有心人细察,便会发觉她周身那原本过于内敛沉寂的气息,此刻与手中之剑、与周围拂晓的微风、湿润的空气,似乎达成了一种更为玄妙的和谐与统一。
晨练结束的钟声敲响,众弟子行礼后相继散去。沈知音默默将铁剑归于兵器架,抱起她那以素布包裹的旧琴,如同往日一般,走向那片熟悉的莲池。途径一处嶙峋假山与茂盛花木交错的小径时,两道不算陌生的身影再次如同阴魂不散的影子,拦在了她的前方——正是藏书阁那两名屡次寻衅的外门弟子。
“沈师妹,今日这剑练得,还是没什么长进啊,跑得倒是比兔子还快。”高个弟子语带讥讽,目光如同黏腻的水蛭,牢牢钉在她怀中那长条状的包裹上,“怎么,又急着去池边,用你那五音不全的破琴制造杂音,污染莲花坞的清风了?”
另一人见状,也嬉皮笑脸地上前一步,虚伸出胳膊拦住去路,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说魏师兄对你格外‘关照’啊?私下里给了你什么好处?拿出来也让师兄们见识见识,沾沾光嘛!”
沈知音停下脚步,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她无意与此等人多做口舌之争,抱着琴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脚下微动,已准备如同上次一般,凭借巧妙的身法寻隙避开。
然而,那矮胖弟子见她依旧沉默以对,以为她是心生怯意,气焰更盛,竟得寸进尺地直接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抓向她怀中的古琴,口中嗤笑道:“来来来,让师兄瞧瞧,这连乞丐都不要的破烂玩意儿,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魏师兄另眼相看……”
就在他那带着污浊气息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素布包裹的瞬间,沈知音眸光骤然一凛!她可以容忍言语上的挑衅与贬损,但这张琴,是她过往一切的见证,是她道心的起点,是绝不容触碰的底线!电光火石之间,她脚下步伐倏然一变,不再是单纯的、带有妥协意味的闪避,而是融入了晨间于剑道上那一丝新的感悟,身形如水中游鱼,又似风中柳絮,带着一种玄妙的“顺势”之巧,极其灵巧地原地一旋!
这一旋,不仅让她以毫厘之差堪堪避开了那只令人厌恶的手,更因旋转的力道与角度的精妙计算,怀中古琴那用以调弦的硬木琴轸,在旋转过程中,“恰好”以一股决绝的力道,重重地磕撞在旁边一块棱角尖锐、坚硬无比的太湖石上!
“咔嚓——!”
一声清晰到刺耳、令人牙酸的木质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小径的寂静。
那两名弟子显然没料到会有此变故,俱是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沈知音借着旋转的余势稳住身形,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中。只见琴轸处,一块核桃大小的木质已彻底碎裂开来,脱落坠地,露出了内部粗糙而新鲜的断口,连带系于其上的那根琴弦也瞬间失去了张力,无力地松垮下来。更为触目惊心的是,琴身上那道原本就存在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主裂痕,似乎也因这剧烈的撞击震动,边缘处又蔓延开数道细如发丝的新裂纹。
她沉默地凝视着那处新鲜的创伤,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那碎裂损毁的,并非是她日夜不离、珍若性命的伙伴。只有那微微抿紧、失去些许血色的唇线,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丝被她强行压在心底深处的、翻涌的情绪。
那两名弟子见她如此反应,又听得远处似乎有巡逻弟子的脚步声与谈话声渐近,心下不由得也有些发慌,互相对视一眼,色厉内荏地瞪了沈知音一眼,低低骂了句“真他妈晦气”,便如同来时一般,匆匆忙忙地转身溜走了。
沈知音并未立刻离去。她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伸出纤细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新鲜的、带着毛刺的木质断口,粗糙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凉意。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张陪伴她走过最绝望、最艰难岁月,承载了她最初领悟与无数挣扎的古琴,其内在维系的那点微弱的“生机”或“灵性”,正在随着这彻底的破损而加速流逝。普通的胶黏修补,于此而言,恐怕已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了。
“看来,它终究是等不到……我以自身灵力为其重塑本源的那一天了。”
她最终只是极轻地、几乎无声地自语了这么一句,随即重新抱紧了怀中这具更加残破、连琴弦都已松垮的旧琴,步履依旧平稳地、一步一步,继续走向那片波光粼粼的莲池。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冲突与无可挽回的损毁,都只是一场很快便会醒来的幻梦。只是,那断了弦、损了轸、裂痕遍布的古琴,在她单薄的怀抱中,显得如此支离破碎,不堪重负。初升的朝阳越发明亮,金色的光芒毫无遮拦地洒落在琴身那斑驳的漆色、深刻的裂痕与新鲜的断口之上,反射出点点刺目的、近乎残酷的光斑,仿佛在无声而坚定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而某种蛰伏于破碎与寂灭之中的、关乎新生的篇章,其序幕,或许正悄然于这最深沉的绝望与平静之下,缓缓拉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