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斋的夜,沉得能拧出墨汁,浓稠得连时间都仿佛凝滞。唯有炭盆里一簇幽蓝火苗在跳跃,将沈墨白蜷缩的身影扭曲放大,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尊饱受风蚀雨剥的痛苦神像,摇摇欲坠。刺骨的寒气穿透糊窗的桑皮纸,却压不住他腕间那枚铅字“悔”带来的、由内而外的灼烧——那是一种阴毒的火,冰冷与滚烫诡异地交织,沿着血脉无声蔓延。
那“悔”字,是几个时辰前革命青年踉跄逃离时,他呕出的血块所凝。带着青年密信中反复描绘的桃枝纹路,此刻正死死嵌在他左手腕内侧的皮肉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它活了。
一种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从沈墨白紧捂的手腕下传出。不是虫豸啃噬,是沉重的金属在血肉与筋络的狭窄管道中艰难跋涉的摩擦声。他猛地吸了口冷气,牙关紧咬,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沿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滚落。手腕内侧原本平滑的皮肤下,一个清晰的凸起正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蠕动,顶起薄薄的皮膜,清晰地勾勒出“悔”字那扭曲而绝望的笔画轮廓——一点,一横,一撇,最后是那沉重的一点。每一笔的移动,都在皮下滑开一道灼热滚烫又冰冷刺骨的隆起,如同一条烧红的铁线虫在血肉中穿行。被挤压的血管在皮下剧烈搏动、扭曲,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泛起濒临破裂的青紫色光泽,细微的毛细血管在铅块周围崩裂,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沈墨白痉挛的喉间挤出,带着血腥气。他猛地扯开本就松垮的衣襟,粗布撕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露出精瘦却伤痕累累、遍布新旧血痂的胸膛。那枚铅字已游走到了小臂中段,皮下凸起的字痕更加狰狞毕现,扭曲蠕动的轨迹清晰指向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那脆弱的铅块上,剧烈的震动顺着骨骼传遍全身,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揉捏、移位,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痉挛和难以言喻的翻江倒海。铅毒特有的阴寒混着诡异的灼烧感,如跗骨之蛆,顺着血脉快速蔓延,所过之处,肌肉僵硬如冰冷的铁石,神经末梢却被刺激得异常敏感,连灰尘落地的细微声响都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他死死盯着手臂上那道蜿蜒前行的、活物般的字痕,右眼瞳孔深处,那原本流淌的碎金仿佛被这极致的剧痛彻底点燃、激怒,旋转得湍急如漩涡,刺目的金光骤然炽亮,穿透昏晦,在墙壁上投下大片不安跳动、如同鬼爪乱舞的光斑。
剧痛终于冲垮了意志的堤坝。沈墨白身体猛地向上弓起,脖颈青筋暴突,像一只被投入沸水濒死挣扎的虾米,再也无法抑制地剧烈呕吐起来。那不是寻常的秽物,是粘稠、漆黑、散发着浓烈刺鼻油墨与铁锈腥甜气息的血浆!粘稠的黑血如同腐坏的油膏,大块大块地砸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啪嗒”声,溅开一朵朵不祥的暗花。更骇人的是,在这粘稠的黑血泊中,竟混杂着尚未燃尽的密信焦黑残片,纸灰边缘闪烁着阴森幽蓝的火星,还有一张被血彻底浸透、边缘卷曲焦黄的铅笔素描——一株虬枝盘曲、姿态嶙峋的老桃树,孤独而倔强地立在荒凉的山坡上,枝桠扭曲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手。那桃树的形态,竟与青年呕心沥血守护、最终付之一炬的密信线索,以及他临终前口中喃喃的“桃树”二字,产生了宿命般的恐怖呼应。
诡异的事情骤然升级。几滴格外粘稠的黑血飞溅到青砖地面的接缝处,那些附着在纸灰残片上的幽蓝火星仿佛嗅到了新鲜的血腥与痛苦,“嗤啦”一声轻响,竟如同活物般脱离了残骸,沿着冰冷潮湿的砖缝,无声而迅猛地蔓延燃烧起来!跳跃的蓝火没有一丝暖意,反而散发出彻骨的冰寒,非但未能驱散斋内阴冷,反而让温度骤降至冰点。这冰冷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血迹和残留的纸灰碎屑,像一支被无形怨灵操纵的蘸血之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飞快地勾勒、连接、重组。
转瞬间,一行由幽蓝火焰组成的、扭曲跳动的字迹,如同地狱的烙印,清晰地灼烧在青砖之上,每一个笔画都在无声尖叫:
*桃树藏半卷幽明”。
幽蓝的火光诡异地跳跃着,将沈墨白因剧痛而惨白如鬼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嘴角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成一个近乎狞笑的弧度。他死死盯着地面上那行燃烧的箴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生理性的泪水因剧痛模糊了视线,深藏眼底的是一种对自身宿命近乎荒诞的嘲弄,然而,在那嘲弄的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的、疯狂到极致的执念。这行字,是《幽明录》贪婪的指引,是解开谜团的钥匙,更是将他拖向更幽深、更沉重枷锁的无形锁链。
书架顶层,那本被厚重、肮脏黑布严密包裹的《幽明录》,对地面上燃烧的痛苦箴言和沈墨白此刻承受的铅毒蚀心、字冢噬魂的极致折磨,做出了最直接、最贪婪的回应。
那静止的黑布包裹猛地一颤,随即开始剧烈地起伏、鼓胀!如同一个被强行灌入滚烫液体的皮囊,随时可能炸裂。里面不再是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而是彻底扭曲变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是沉江主编溺亡前绝望的呛水声!那声音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无限放大、拉长、变形,混杂着冰冷的江水疯狂灌入肺腔的窒息咕噜声,喉管痉挛撕裂的“嗬嗬”声,还有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前,那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刻骨的执念:“真……理……”。这非人的、饱含极致痛苦与绝望的哀嚎并非仅仅在空气中传播,而是如同无数根冰冷淬毒的钢针,直接狠狠扎进沈墨白的脑髓深处,反复穿刺搅动。黑布表面,那些早已干涸的深褐色污渍瞬间如同注入了活水,迅速洇开、扩大,颜色变得异常新鲜而粘稠,如同刚刚浸透了滚烫的血泪。一股强大到令人心悸的无形吸力从剧烈起伏的包裹核心散发出来,如同深渊巨口,贪婪地攫取着弥漫在斋内的每一缕痛苦气息——革命青年信仰崩塌时那撕心裂肺的幻灭之痛,得知爱妻葬身桃树下那万念俱灰的锥心之痛,以及沈墨白此刻正在承受的、铅毒蚀心、字冢噬魂、为他人背负罪孽的极致之痛。这混合了绝望、背叛、牺牲与无尽悔恨的痛苦浓汤,对《幽明录》而言,是无法抗拒的饕餮盛宴,是令它颤栗狂喜的甘霖!
“哇——!”沈墨白再次无法控制地弓起身,呕出一大口更加粘稠、几乎呈胶状的黑血,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软泥般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滚烫的鲜血混杂着冰冷的汗水和油墨味的污物,从他破裂的嘴角、鼻腔间汩汩涌出,在脸侧迅速汇集成一汪小小的、暗红粘稠、不断冒着细小气泡的血泊。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透过血泊那微微晃动、扭曲变形的暗红镜面,他看到了书架顶层的倒影——
那剧烈起伏、仿佛孕育着怪胎的黑布包裹上,一道细微的缝隙被内部狂暴的力量强行撑开了!缝隙深处,没有寻常的纸张纹理,没有墨写的文字,只有一片由无数细小的、密密麻麻如同蛆虫般蠕动着的铅字组成的、令人作呕的“眼白”!而在那片铅字海洋冰冷混乱的中心,一颗由凝固血丝和浓稠怨念扭曲而成的、巨大、冰冷、毫无生气的“瞳孔”,正缓缓地、极其邪恶地聚焦,透过血泊这面扭曲的镜子,无声地、贪婪地“凝视”着地上濒临死亡的沈墨白!那目光不含任何人类的情绪,只有纯粹的、非人的、对极致痛苦与绝望灵魂的饥饿与贪婪,仿佛在冰冷地评估着一道即将被享用的、无比美味的祭品。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比铅毒更刺骨、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沈墨白残余的痛觉和昏沉。求生的本能,或者说,那深入骨髓的、对《幽明录》的憎恨与不甘被彻底点燃!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量,猛地用染血的双手撑起上半身,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伸出颤抖不止却异常坚定的右手,狠狠抓向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那里,皮下剧烈蠕动的“悔”字铅块,正散发着灼烤灵魂的恐怖高温,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濒死的神经!
指尖带着决绝的狠厉,刺入滚烫的皮肉。那触感如同戳破一层坚韧的、被反复灼烧过的油纸,精准而残忍地抠住了那枚棱角分明、滚烫如烙铁、又在深处透着刺骨阴寒的金属块!
“呃啊——!!!”一声完全不似人声、混合着无尽痛楚与狂暴怒火的嘶吼,如同受伤濒死的凶兽,猛然爆发出来,撕裂了墨痕斋死寂的夜幕!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血肉被强行撕裂剥离的粘腻声响。
他竟硬生生地将那枚带着心脏搏动余温、粘连着丝丝缕缕鲜活肌肉纤维的“悔”字铅块,从自己温热的胸腔深处剜了出来!淋漓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整个手掌、前襟,甚至溅射到近旁的青砖和倾倒的书架上。铅块在他染满自身鲜血的掌心剧烈地跳动、震颤,像一颗不甘被捕获的、饱含怨毒的金属心脏,表面篆刻的“悔”字在粘稠的血污中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幽光,边缘的桃枝纹路仿佛吸饱了鲜血,变得妖异而清晰。
没有丝毫犹豫,沈墨白染血的脸上,右眼瞳孔中的碎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如同燃烧的星辰。那光芒中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与殉道般的决绝。他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将这颗滚烫的、跳动的、象征无尽悔恨的“铅心”,狠狠地、如同钉入棺木的最后一枚铁钉,重新摁回了自己胸前那个鲜血淋漓、筋肉外翻的恐怖创口!
“噗嗤……”
铅块重新没入滚烫血肉的沉闷声响,伴随着肋骨不堪重负发出的细微呻吟,在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沈墨白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皮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颓然向后重重倒去,脊背狠狠撞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震落簌簌灰尘。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败风箱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沫子,剧烈地牵扯着胸口那致命的贯穿伤,带来新一轮撕裂灵魂般的剧痛。汗水、血水、油墨污物混在一起,顺着他惨白如纸的下颌,一滴一滴砸落在衣襟和身下的血泊中。
就在他身体颓然倒下的刹那,斋内那本就微弱的光线骤然发生了恐怖的扭曲、坍缩、黯淡。
他身后,那被幽蓝炭火投射在巨大墙壁上的、原本属于他的蜷缩身影,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猛地失去了边界!影子疯狂地向上拔高、向四周急速扩散、变形!不再是模糊的人形,边缘变得无比尖锐嶙峋,如同无数指向天空的绝望手指。影子的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浮现出无数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一个个名字!娟秀的闺名,古朴沉重的姓氏,潦草难辨的代号,甚至只有模糊的痛苦符号……层层叠叠,挤满了整面高墙,如同无边无际、漫山遍野的冰冷墓碑林!每一个名字都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哭泣,浸透了被《幽明录》贪婪吞噬或由他沈墨白一肩扛下的、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极致痛苦。沉江主编的名字赫然在列,闪烁着幽光,旁边似乎还浮动着几个模糊扭曲、依稀可辨属于前朝扬州瘦马的字迹。这片由痛苦凝聚而成的巨大墓碑林阴影,冰冷、沉重、死寂,无声地耸立在沈墨白身后,将他单薄、浴血的身影完全吞没。它们是人间苦难的坟场,是他灵魂永恒的墓志铭,更是《幽明录》那永不餍足、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最直接的证明。
炭盆里,最后一点幽蓝的火苗在墓碑林巨大阴影的压迫下,微弱地挣扎跳跃了几下,发出最后几声“噼啪”的、如同骨骼断裂般的爆响,终于彻底熄灭。墨痕斋陷入一片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只有沈墨白胸口那个被铅块重新堵塞、依旧在汩汩渗血的恐怖伤口,在无边无际的浓稠夜色里,隐隐透出一丝微弱却无比滚烫的、如同地狱熔岩般的暗红光芒。那光,是痛苦燃烧的余烬,是生命垂危的星火,也是永不屈服的诅咒。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油墨焚烧后的刺鼻焦臭味、还有《幽明录》剧烈波动后散发出的、更加浓郁的古老霉变与深沉怨恨的混合气息,在这冰冷凝固的黑暗中无声地发酵、蒸腾、相互撕咬,酝酿着比死亡本身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斋外,风雪似乎被斋内的绝望所吸引,变得更加狂暴急骤,如同万千冤魂在凄厉哭嚎,疯狂地扑打着脆弱的窗棂,发出“砰砰”的撞击声。那声音,像是在为这无声矗立的字冢墓碑林,合奏一曲宏大而凄厉的安魂挽歌,又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正在迫不及待地叩响通往更深地狱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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