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酒楼门口的马路边停了很多车。几个醉汉走过去,互相推搡中大着嗓门称兄道弟,尚在清醒的中年男人顺手揽了辆出租车把人塞进去,不住地道“再会再会”。
街景的底色被路灯点缀成橙黄。每隔五六秒会有车驶过这条马路,或快或慢的。
姜霰的脚步也或快或慢的。
准确地说她不是跟着程晃出来,而是被程晃拉了出来。他在光影交错的长廊里面走,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仰头就能看到他挺阔的脊背。程晃带着鸭舌帽,后脑勺的头发有一撮翘起来。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时他忽然转身把她拉下楼去。
中途碰到两个同事认出她,不明所以,但也没阻拦。一直到出了酒楼的门,大约又往前走了一二百米,程晃停下来,转身看着她。
姜霰没敢和他对视,平视着盯他胸前黑色T恤的花纹。程晃好像瘦了,锁骨撑起衣领,很清晰。他以前很喜欢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越夸张越好,见她的时候也从不收敛。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all black,衬得整个人挺拔清瘦。
然后程晃从兜里摸出皮夹来,抽了两张现金塞进她手里。姜霰错愕,听见头顶上传来程晃死气沉沉的声音。
“你走吧,今晚可以下班了。”他说。
她把现金塞回程晃的手里:“我不能要。”
程晃拧起眉。
姜霰眼神在飘,一会看左边一会看右边,反正就是不看中间的他。程晃盯了她半晌才道:“你不看我没关系,至少把钱收了。这钱没多少,但指定比你时薪贵。今天别去那个包间,别让他们看见你。”
“我不需要。”姜霰终于抬头看他,眼神澄澈,“尤其是你的钱,我不能收。”
“我又不是在施舍你,后面有钱你再还我也行。”
“不是施不施舍的问题……”
程晃一针见血地问出口:“那是什么问题?”
姜霰张了张嘴,还没组织好语言,腰间对讲机适时地响起来,是同事催她回岗。她从腰间拿出对讲机正准备回,程晃眼尖地看到她制服口袋里的手机,先一步打断她的话头:“你有手机干嘛不回我消息?”有些事他也挺想问明白,问明白就死心了。
“我……”
四个月前的事又从心底涌上来。
那件事一度成为她的噩梦,皮开肉绽的,把她扒皮抽筋的,姜平整她就像玩一只宠物一样的噩梦。
这些让自己屈辱服从的感受让她觉得她一辈子都逃不出原生家庭的牢笼,不管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无论她在哪里,只要她在这个世界上,姜平就会有一天出现在她所在的地方。然后她和邱雪被迫地服从,有时候她觉得邱雪的软弱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助长姜平的优越感和不把人当人的气焰,也助长自己逃离的心。
这些事程晃都不知道。他就这么不解地看着自己,姜霰说不出口。
说不清程晃现在是不是在带着情绪跟她说话,但她没听出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就是单纯地想要知道她的冷处理到底是为什么,就是单纯地想要个答案而已。
这事确实是她对不起程晃。
于是回:“之前那个手机丢了。”
话飘在半空中,跟轻飘飘地羽毛似的。
那种熟悉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回来了。程晃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升腾出一股无名火。
“……行。”他咬牙切齿。
秦逍问他喜欢她什么。程晃也问自己。他喜欢她什么?喜欢她漂亮,喜欢她眼里谁都没,不是傲慢得不把人放进眼里,而是一个平淡的旁观者姿态,最好跟他们所有人都别扯上关系。
但他也不喜欢这样。
她和郁馨等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从来不会主动,永远在那儿等着别人,你爱来就来,不爱来也没关系,生活照样转,过得好过得烂在哪里也都照样转。她有一点情绪起伏程晃就觉得自己取得里程碑式的胜利,好像愚公移山似的最终一定能铲得动她这座冰山。
然后很突然地,就从某一天开始,前脚他还送她回家,后脚她玩人间蒸发,所有的消息石沉大海。再见到的时候来一句“手机丢了”就把杳无音讯给合理化了,搁谁谁不气。
——可他程晃,好死不死就是个喜欢不搭理自己那种的贱骨头。
姜霰已经收拾好情绪,道:“我先回去了,里面很忙,同事在催呢。”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手腕被抓住。程晃的掌心很烫。
他又把人拉回来。姜霰不悦地皱起柳眉:“干什么?”
程晃不说话。
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之后他终于开口,连自己都觉得卑微:“……你新号能不能加我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有两辆车驶过来,前面的车走得慢,后面的车鸣了两下笛。程晃本来就不大的声音也被淹没在刺耳的鸣笛声里。姜霰没听清楚,错愕地眨眼:“什么?”
程晃脸皮说厚也厚说薄也薄,求人的话不会再鼓起勇气说第二次。
他摇头:“没事。”
姜霰奇怪地看他:“真没事?”
程晃:“……”
“好吧。”程晃把手机递上去,“要不重新加一下微信吧?”
他想了个拙劣的理由:“你四个月前说请我吃冰。”
姜霰抬头,沉静地看着他。
渝城夏天的余额还有一个月。
……
这份工作兼职在姜霰开学的前一天正式结束。离做满一个月还差两天,但是海叔还是把钱都发给她,是以红包形式给的。
姜霰没有拆开数多少钱,分别的时候海叔说:“好好上学,以后别来打什么假期工,别像我们一样工资没多少还干伺候人的累活。”姜霰摘下腰间的对讲机,和妥帖叠好的工作服一起还给他,走出酒楼的时候眼睛酸酸的。
她回家之后才发现海叔给她的红包还多了五百,不敢相信,又数了一遍,心里在想是不是海叔算错了数。
电话拨过去,没人接。
再拨直接挂断了。
她想起来临走时海叔嘱咐自己的话,猜到这钱可能是他给的。
也可能还有那些和她一起搭班的同事姐姐。
总之,每个人都坚定地想让她回学校去。
包括程晃。
程晃是她微信好友列表里的第五个人。
前四个是许艳、海叔、晴姐,还有在酒楼里一起搭班的一个姑娘。这姑娘老家不在渝城,初中毕业后就来打工了,姜霰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她也第一天上班,在角落里被海叔斥责妆画得太浓。姜霰后来撞见她在洗手间里搓脸,把脸上的化妆品都狠狠揉下来,浓黑色的眼线晕染开来,跟黑眼圈似的挂在眼尾。姜霰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她,姑娘错愕地道了声谢。姜霰又看她制服上的工作牌,叫文宁。俩人就此认识,搭班也总碰到一起,于是总会在下班后一起去吃街角的小面。
文宁说她的男朋友也在二高,学体育,俩人是初中同学。二高什么都不行,就教体育的行,教出来的体育特长生常年蝉联体考市前五。文宁初三的时候就明白自己不是学习的料,自暴自弃地玩了小半年,先后谈了两个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不是学校里的人,总和社会上的人来往,中考那天几个女生在考场外堵住她时才知道自己被三了。女生们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来势汹汹地抓她的脸,还有头发,这场霸凌进展到尾声才终于被提前交卷出来经过那条路的现任男朋友看到,救下她。而文宁还是缺考两门,连大专都没得上。说这些话的时候姜霰和她在面馆里吃面,文宁拿了瓶醋在自己的小面上淋了一圈,说得轻描淡写。
姜霰听了后沉思片刻,道:“你男朋友人还挺好的。”
文宁:“所以我很羡慕你啊,能去上学,能和他在一个学校。我要是也在读书就好了。”
她惋惜地笑了笑:“可惜我脑子真的很笨,不会读书。但我和他已经计划好了,他就考渝城的大学,考上大学之后,我就在他大学旁边租个房子,我去上班他去上课,等他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十六七的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
姜霰拌着碗里的面,抬眼看她:“我也很羡慕你。”
文宁:“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羡慕。”
听文宁说这些事的时候她总想起程晃。没有谁无条件无理由地对自己好,这个世界上,连父母都不一定会真心实意地为她付出。
程晃算一个。
而程晃没有再跟她讲话。
微信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和程晃加微信的那天,一条是自己的好友验证消息,一条是程晃通过她好友的系统通知,两条消息有来有回的,就这么安静地躺在聊天界面里,谁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继续。她不信命,但是挺相信缘分,没再继续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敢奢望程晃有一天能和自己在一起。
但她不知道程晃是一个对愚公移山坚信不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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