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姜霰在哭。
第一次看见她哭得这么厉害，程晃心都要碎了，碍于长辈在场，也不好把人揽进怀里哄，于是手足无措地拿纸，一张一张地递上去，给她擦眼泪。他也不嫌弃，等她擦完眼泪鼻涕就自觉地接过来，面巾纸的纸团是濡湿的，皱皱巴巴地团在他的手心。
许艳沉默着坐在对面，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等到姜霰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她才开口，唯唯诺诺的：“你这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先去忙了。”
姜霰猛地站起来，拉人：“艳姨你等等。”
理智回来了一些，她开始思索从什么地方问起，看着许艳那张有些憔悴的脸和粗糙的手，她又觉得酸楚。许艳都过成这样了那邱雪能过成什么样？她不敢想，盯着许艳眼尾冒出来的褶子，近乎恳求：“别走好吗？”
许艳安静了一瞬，然后沉默着收回自己的手，坐下。
感觉是重要的事，程晃抿唇，试探地问道：“那……我……先出去？”
姜霰看他一眼。
“你陪我吧。”她说，“艳姨不是外人。”
“……好。”他就挨着她坐下了。
程晃其实并不沉重。这些人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在意的只是姜霰的情绪而已。心里反倒还挺开心的，因为她跟自己说艳姨不是外人，那就是也没把他当外人看，这说明她是真的有一点点在接纳他，也在接纳自己的全部，然后慢慢地展现给他看。别的什么他都不在意的，就这一点他在意，他要姜霰原原本本地做自己，至少在他的面前不用顾虑那么多事，仅此而已。
也自知没有发言权，索性起身，给这位叫“艳姨”的女人倒了杯水。
姜霰的眼尾有些红，哽咽出声：“你过得不好吗？”
许艳沉默了下，随后微微一笑：“好呀。你看我这不是都有工作了呢。”
“张叔呢？”
“在后勤哩。”她笑着，脸上一点看不出很苦的样子，“你放心吧，别管我们。我们这么大的人了，肯定能把自己照顾好。”
“……”
姜霰盯着她，继而开口：“之前回去的时候，我本来想找你的，但是家里都被搬空了。”
许艳面色一僵，那丝慌乱的神情转瞬即逝。她点头：“啊，就是。搬家搬得急。”
“是因为我妈吧。”姜霰眉头一蹙，“我看到墙上写的字了。……我也知道，你们搬走肯定也是受到这些影响了。艳姨你知不知道，我妈她到底欠了谁的钱？”
许艳顿了下，随后揶揄道：“你好好准备高考。一个小娃娃一天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搬家了。也不知道你们过得一点都不好……”
姜霰红着眼睛，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许艳捉住她的手，隔着一张桌子，安抚地拍了拍。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们过得很好。”她笑了笑，“以前我连工作都没得，现在也有个正儿八经工作了，能考自己的手养活自己。老张也找到了个干头。”
她顿了顿，温和地道：“多亏了你爸。”
这句话出来姜霰懵了。
她眉头一蹙：“什么？”
许艳瞥了一眼程晃，顿了两秒，随后轻声开口：“你妈被追债的时候，他来过。我和老张那天听见好大一声，大概有五六个人找上门来，然后开始大喊大叫。我们两个也不敢出门，就听见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啥子的，然后第二天我就发现你妈走了。又过了几天，那伙人又来了，长得人高马大的，敲我们屋头的门，问我们看到对门了没有。我和老张吓得哆嗦，老张要报警，被那些人发现了，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的一脚就踹过来，老张当场就咳血了，住了好几天的院……”
她说到此处语气在微微发抖，整个人极度惊惧，然后慢慢地道：“最后是你爸爸过来，交的医药费，说这个地方待不久了，喊我们搬家，给我们找了房子，也找了工作，我们才安定下来。”
姜霰咬着唇，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难怪当时她给姜平打电话的时候，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还在自己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他的盘算里一切都计划好了。转移走了许艳，让邱雪人去楼空，其实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试探她罢了。
试探她会不会真的头也不回，也试探她孑然一身有没有好好活下去的能力，然后再逼她不得不回头为自己的“逆反”买单。——看吧，你就一十几岁的愣头青，离了家什么也不是。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姜平也很可笑，这么多年了都没放过自己。
垂眸，缓声开口：“……那如果，我妈被追债的事情就和他有关呢？”
许艳笑道：“咋子可能！”
姜霰沉静地看着她：“怎么不可能？”
“渺渺上学，你妈想让她上个好的小学去借钱也要得的嘛！”
“可是她就是因为渺渺上学，才答应和姜平复婚的。他有那么多钱，怎么会不够渺渺上学，还要我妈自己去借？”
姜霰盯着她，淡淡地开口：“我做她女儿十几年，不说最了解她，也算是挺了解的了。她特别笨，笨到连开公司具体干嘛的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莫名其妙欠别人那么多钱？”
许艳一怔。
姜霰没有理会，径自询问：“他来找你的时候，有跟你提过我妈在哪吗？”
许艳：“你妈不在你爸那？”
“不在。”姜霰摇摇头，“渺渺也不在。”
“会不会是不在那个房子住？”许艳道，“你爸那么有钱，房产那么多，安排个别的住处应该也挺容易吧。”
“我知道的只有那一个住处。”
这一点姜霰也想过了，姜平可能会把邱雪带到别的地方去，但据她的了解，这么多年了，除了姜平现在所住的地方，他没有购置其他的房产，甚至公司附近都没有临时公寓，一般都是回家来住。她离开姜平也就不到三年，从购房到装修再到入住，不可能有那么快。要是邱雪真在他手里，能容身的地方，不是自己的住处就是酒店，亦或是他临时租的公寓。
渝城酒店和公寓那么多，上哪里找？
或许这就是姜平拿捏她的地方，知道她找不到邱雪，所以洋洋得意地要求她主动送上门。姜霰一开始没想过，那会情绪上头，气得发疯，今天看到许艳才细细想这件事。她总觉得姜平不会就此作罢，如果他要要挟她，邱雪就一定在他身边的，只是不告诉她在哪里而已。
姜霰顿时感到有些无奈。
看来许艳也不知道什么，只是被追邱雪债的人波及到，然后被迫搬家了而已。在他们说话的空档，服务生路过他们的包间，偷偷往里面看了好几眼，但几次都被程晃瞪回去。姜霰知道问许艳也问不出什么了，她那边在催着工作，有些进退为难，于是开口：“艳姨，他们好像在催你了。”
许艳的目光顺着她这句话定到门口，嘴角微微动了动：“不要紧。”
“出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告诉我的。”
“你这娃儿……不是说跟你妈断关系了么。”
“话是这样没错……”姜霰苦笑，“但我也真的不能不管她吧。”
许艳默了一阵，道：“你跟你妈都倔。要我说，母女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就低个头跟她认个错噻。她也是第一次当妈，也有不周到不理解你的地方。”
“可是她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姜霰慢慢地道，“如果她一直不长记性，那就会一直被男人伤害。姜平给她的教训还不够么？还要再跟他复婚？”
“你妈她或许有难言之隐，不想跟你说，怕你担心……”
“我和渺渺，同样都是她的女儿。”姜霰深吸一口气，淡淡地开口，“如果她对我能像对渺渺那么上心，姜平对我做那些事的时候，她早就应该收拾东西离婚，躲这个男人跟躲瘟神一样了，为什么视而不见那么多年，完全不信我说的话？”
许艳：“……”
姜霰从兜里掏出手机来：“你的微信号，是不是也是姜平逼你换的？”
许艳安静了下，点头：“是。”
她补充：“你爸说，追债的很烦的，而且不管在哪都能找到你，得藏好。我和老张又不可能离开渝城，你爸就说，这个饭店是他朋友开的，大老板，把我们放这来，那些人也不敢闹。”
“……”
姜霰把手机递过去，道：“艳姨，我们重新加个微信吧。”
两人的交谈在许艳匆匆通过好友申请后结束。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敲门，先跟他们道了歉，再蹙眉同许艳道：“不要跟客人聊天了！”
这一声呵斥很严厉，许艳急急忙忙地起身离开。对面的座位一下子空空荡荡，包间里只剩她和程晃两个人，很安静。
程晃没说话。
脑子里在想她的事儿，想了半天也大概捋清楚了。难怪当时郁馨说她家复杂，这么看其实说得还挺对的。他不知道那么多事，脑子晕，听了一会就只顾着察言观色，时刻关注她的情绪。还好，她的情绪只低落了那么一会就收住，又回到和平常一样的稳重安静。许艳走了良久后他试探着开口：“你饿不饿？”
姜霰回过神来，懵懵地“啊”了一声。
这才注意到许艳早就走了，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桌上的菜都凉了。她在发呆想事情，想得都忘记了时间，程晃就在旁边默默地等着，等到饭菜都冷掉。
姜霰望着他，歉疚地开口：“对不起，害你饭都没吃成。”
程晃摇摇头：“嗐，就一顿饭而已。”
他顿了下：“……你家里没事吧？”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现在应该也都猜得差不多了。姜霰安静了一瞬，询问：“你都知道了。”
“猜了个大概。”
“……”
她沉默良久，缓缓问道：“那你还想跟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是认真的。姜霰盯着他，缓声开口：“我们现在讲以后还太早了。我也不确定能跟你走到哪，但确实，老话说得没错，什么样的家庭养出什么样的小孩。如果你介意我的家庭，那我也表示理解。”
“什么话。”他拧眉，“你咋想的？小小年纪整什么门当户对封建那一套。我是跟你谈恋爱，又不是跟你家谈恋爱。谈不上什么介不介意。”
“那如果我家里人不同意你跟我在一起呢？”
程晃耸肩：“他们不同意的原因无非是我混子呗，拱了你这颗白菜。”
“……不是的，程晃。”姜霰看着他，启唇，“如果不是你的问题呢？”
程晃撞进她认真的眼神里，愣了愣：“……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她安静了下，随后揪着自己的衣角，最后看着程晃，鼓起勇气道：“如果我跟你说，我继父敌视我身边的所有男生，你会不会觉得是我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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