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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陌路

荆砚坐在沙发上,背脊挺直,像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匕首,静默着,但暗藏锋利,随时准备出鞘面对风暴。

从大学毕业那年同贺丞飞确认欠债的情况,荆砚就开始怀疑荆砺的真实死因。

贺北淮相信荆砚心底估计已经有了结果:“你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105万的天文数字,不是贺叔还的,不是我还的,还剩下谁呢?”荆砚唇线绷紧,握住水杯的指腹因为用力泛起淡淡的青色。

“一个人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一个负债累累的人,能给出最珍贵的东西又是什么?是什么,才能够一次性抵消掉105万的欠款呢?”荆砚温和的语气中藏着微不可察的寒意,“你是医生,应该知道的。”

贺北淮心中早已隐约有了猜测,但此刻听见荆砚几乎快要挑明的回答,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知道,荆砚同他有着同样的答案。

没有人明说,但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案是什么。

“你确定吗?”恐惧像是涨潮的潮水,毫无预兆的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到无法呼吸。

相比贺北淮的惊惶,荆砚镇定太多。毕竟,这是他五年前就已经确定的真相。

漫长的日日夜夜,他都在寻找一块拼图,拼凑起完整的能证明荆砺死亡的真正原因。

“我在找,”荆砚闭起眼睛,徒留一声轻微的长长的叹息,仿佛憋在胸口多年的沉闷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理由,“在找一块关键的可以直接确定真相的拼图。”

贺北淮明白他在说什么。

所有事都得讲证据,不可能靠一些莫须有的推测,就认定荆砺死因并非高层坠亡。

所有的“应该如此”,都抵不过最关键的一个“确实如此。”

他曾以为荆砺的尸检报告会是所谓的‘确实如此’,但很显然,那块残缺的拼图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找到。

夜深得像泼翻的墨,星星很少,月光惨淡,像是被迷雾笼罩了多年的朦胧真相。

荆砚起身送贺北淮离开。

他将车停在路边,引擎早熄了火,荆砚目视前方,对着贺北淮温声提醒:“刚刚所有的一切,你就当从没发生过吧。”

贺北淮正准备关上车门的动作一顿。

他知道荆砚在担心什么,也明白在这个瞬间,荆砚下定了什么决心。

那是一场无人能够预知想象的暴风雨,像是在拆一个看不见引线的炸弹,不知道触及到哪里,就会爆炸身亡。

而荆砚已经暗自下定决心,要独自面对。

贺北淮没有应下这个要求,只是莫名地想到了荆砚这些年始终坚持留在榆桥的原因——他是为了等一个人。

如果不是因为毕业后怀疑荆砺的死因,荆砚或许至今都不会回来槐夏。

贺北淮问:“等到了吗?”

听见贺北淮提起余鲤,荆砚似是愣怔,握住方向盘的手无意识的用力。

路灯惨淡的黄色透过模糊的玻璃,映出他泛白的指节。荆砚轻微地摇了摇头,而后,又缓慢地重重点了点头。

“找到了还是没找到?”贺北淮摸不清什么意思。

荆砚闭上眼睛,呼吸都带着苦涩,他牙齿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刻舟求剑,太愚蠢了。”

故事里的主人公愚蠢固执,认为回到老地方就能找到丢失的宝剑。

他也一样,以为只要死死守在榆桥,就可以找到杳无音讯的余鲤。

但他忘了,余鲤不是那把沉入水底静止的宝剑。

她是活生生的人,会离开故土,会遭遇变故,会变成和他记忆里迥然不同的模样。

如果他没有偏执的留在榆桥,也许就可以早一点找到余鲤。

也许就不会对这些年她所遭遇的一切,全都一无所知。

贺北淮猜测道:“找到了?”

荆砚轻叹了口气,仿佛将所有痛苦犹豫全都嚼碎了硬生生忍住,最后只是惨淡的笑了笑:“她说不认识我。”

别无二致的嗓音,刻在一个模子的长相,身份证上无法作假的生日...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块块名为‘确实是她’的拼图。

窗外的月光斜斜飘进落地窗,在暗黑的地板上洇成一条模糊流动的河流。

时钟转向凌晨一点整,荆砚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想起离开前,贺北淮语重心长的劝说:“人生没有那么多来日方长,多的是只有当下,如果我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同她说清楚。”

空调转动出轻微的嗡鸣声,温度正好,荆砚却感觉手心里一片冰凉。

他想起余鲤消失那天,说好了七天后回来再见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再也不见。

只有当下吗?或许吧。

荆砚记得,明天余尔安要到医院去见曾院长。

八年了,他和余鲤什么时候会再见呢?

不是以余尔安的身份,就只是余鲤的身份。

月光如水飘飘荡荡,像是他始终无法平静的情绪。

荆砚盯着月光,觉得今晚实在漫长。

办理访客证后才能出入医院的行政楼,所以周心榕早早就把审计组的相关身份信息提供给了医院。

审计组加上负责人周心榕经理一共10人,这其中不包括荆砚的名字。

因此,当荆砚出现时,医院财务组连同审计组都有掩饰不住的错愕。

唯独曾旭生瞥见他后,也只是瞳孔睁大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初。

老人笑容不变,有种历经风浪后的从容笃定。

“曾院长您好,我是荆砚,”荆砚不着痕迹地打量面前大名鼎鼎的院长曾旭生,“受卫健委所托,我们需要对您进行离任审计,主要包括您在职期间的财务开支和重大决策等方面,还望配合。”

曾旭生已年过60,白大褂的领口干净整洁,泛白的鬓角显露岁月的痕迹,眼角皱纹很深,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回握住荆砚的手,声音像是撞击时候的铜钟,中气十足:“久闻大名荆老师。我早让人腾出了会议室,也已经准备好了龙井,没料到您来,不知道喝不喝的惯,如果有需求,尽管开口。”

曾旭生侧身示意身边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这是财务部的徐总监,后续不管是凭证还是合同,都可以问徐总监。当然,需要我配合的,我随时都在。”

荆砚视线转过去,才注意到曾旭生身边的男人。

他右手撑着一根打磨得光滑的黑檀木手杖,走上前握手时,左脚有一瞬间的迟滞:“荆Par您好,财务总监徐衡东。”

“客气了曾院长。” 荆砚点头致谢着收回了手。

曾旭生的握力沉稳有力,没有半点颤抖,注意到荆砚审视的目光,还不忘主动解释:“徐总监有左侧先天性髋关节发育不良,不过专业方面绝对可以放心。”

荆砚了然,对着徐衡东点了点头:“辛苦徐总监了。”

医院行政楼三楼会议室,冷气开的很足,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一张一张墨香的纸张,地上堆着累积成山厚厚的凭证,因为历史悠久,泛黄的封面卷起了褶皱的边角。

“徐总监,”周心榕没多休息,单刀直入询问道,“我们需要的资料,请问准备好了吗?”

这已经是曾旭生任职院长的第二届了,算起来,总共任职时间有八年多,光是计划驻场医院的时间就长达一个多月。审计组任务繁重,没有那么多时间寒暄,入驻现场就要即刻开始办公。

“当然,我让人拿给你们。”徐总监点了点头。

“稍等,”荆砚看向周心榕,带有审计人特有的谨慎,“再同徐总监核对一下,免得徐总监多跑一趟。”

“好的,”周心榕没看清单,上面所有的内容她都烂熟于心,这是在槐夏所做到高级审计经理必备的能力,“曾院长在职内的所有财务总账、财务报表、明细账、会计凭证,历年外部审计报告,银行对账单及现金盘点记录、科研经费的使用明细、药品设备的采购合同、招标文件、固定资产清单...”

周心榕同徐总监当面确认完一连串文件后,问道:“荆Par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徐总监,麻烦再提供一下曾院长任职期间的历年述职报告,”荆砚不疾不徐的补充,“另外,院长经手的手术相关档案和收费情况,医保结算数据,科室的考核标准,也请一并准备好。”

徐总监抿了下唇,没开口答应,只是隐晦地看了一眼曾旭生,像是在等待院长的指示。

觉察出不对劲,荆砚转向询问徐总监,眼神却不动声色地撇向一旁稳如泰山的曾旭生,“徐总监有什么问题么?”

话音落下,叩门声响起,有个年轻护士小心翼翼轻声打开门,对着会议室一干人等歉意地点了点头:“打扰了,有事找曾院长。”

“曾院长,”护士提醒,“余小姐她们来了,在办公室等您。”

曾旭生点了点头:“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余小姐三个字很轻,却像是一根针一般,猝不及防在空气中飘过来,在荆砚的手心扎了一下。

他握住钢笔的手指猛的用力收紧,黑色的笔尖在纸上顿住,最后徐徐晕开一小团黑色的墨渍。

几秒钟后,他缓慢抬头,目光有些发空地看向墙壁上的时钟。

八点半。

她来了。

“荆老师。”

“荆老师?”

“荆老师!”

声音逐渐变大,荆砚终于回过神来,看向曾旭生的目光变得清明。

他喉结轻轻滚了下,重新恢复镇定冷静的神色:“抱歉,刚刚在考虑公事,您继续。”

“只要是审计组老师们需要的,都备齐了尽快送过来,别耽误审计进度。”曾旭生吩咐。

相比徐总监的思虑良多,反倒是曾旭生有种出乎意料的坦荡松弛,仿佛真的没有任何猫腻需要隐瞒。

他像是一棵在土地里扎根许久的橡树,风里雨里历经沧桑,即使临近退任,威望也半分不减。

“有两个曾经的患者来找,我得先去办公室了,”曾旭生看向荆砚的笑意温和,眼底却像是搁着一层薄薄的纱,看不清真切,“如果有需要配合的,随时联系。”

“曾院长请便。”

曾旭生离开后,徐总监提着一本手提来到会议室,一边操作界面,一边解释道:“荆par,我可以给您调出院长在职八年多经手的所有手术档案资料,不过涉及到病人**,所有病历我这边都需要隐去病人姓名,还请理解。”

“没问题。”

电脑界面在卡顿了十分钟后,才终于跳出一列又一列的信息,都是曾旭生这些年的工作成果,密密麻麻,看的人眼花缭乱。

屏幕上列着一系列相关信息,从相关手术的金额、科室到耗材等明细都清清楚楚。

只有患者的姓名一栏,只留下了姓氏,后面的名字均用*代替。

依照本能和直觉,荆砚按照时间顺序由近及远排序后,在筛选的手术档案的小空格中打上√。

而后徐衡东会将他打√的手术档案全部调取出来。

徐总监还没看清的瞬间,荆砚就已经做了决定。

他手上动作又快又准,目光锐利,在简要栏扫几眼,了解清楚金额、耗材明细、科室等基础信息后,心中就有了数,在最前面的方框内打勾或者略过。

进度条往下,抽查档案的时间来到了曾旭生任职的第一年。

那是八年前,荆砺跳楼身亡,余鲤消失不见,经手医生全部指向曾旭生,也是曾旭生升任院长的第一年。

滑动鼠标,屏幕内病人姓名栏余*两个字突然从下而上跳出来,猝不及防的映入眼帘。

在瞥见这两个字的刹那,原本干净利落的动作突然定格住,荆砚像是被施了魔法停了下来。

心神被无形的线牵引,荆砚目光扫过手术时间,那是八年前余鲤消失后不久的日子。

荆砚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余鲤。

抽查曾旭生所有经手的手术档案,是为了确认收费是否合理,同医保政策是否一致,高值耗材是否存在廉政风险等信息。

但绝对不是为了方便他审查余鲤的病历。

审计准则和职业操守在耳边尖锐的吼叫,如同紧箍咒,吵的荆砚头痛。

他咬紧牙关,指腹用力,光标在屏幕上忽上忽下,像是他犹豫着始终未能下定的决心。

“荆par,”徐总监微微躬身,不着声色的催促,“选完了吗?我这边现在给您导出这些档案资料?”

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只需要抛出一枚硬币。

不是因为硬币的正反可以左右选择,而是在抛出硬币的瞬间,就会知道,自己到底要做哪个选择,天平会往哪个方向倾斜。

如同此刻,电光火石之间,荆砚甚至没有再多细想,只是几乎出自本能,用手指飞速地按下鼠标,在余*那一栏面前也打了一个??。

一系列动作完毕后,他心底竟然像是被搬走一块沉积许久的石头,轻快了许多。

荆砚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但也是那个瞬间,他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了解她被掩藏的过去。

他想要分担她不与外人道的痛苦。

他想要光明正大抚摸她的疤痕,亲吻她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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