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是槐夏市最热闹的时候。
主干道上的金色车河蜿蜒漫长缓缓前行,霓虹灯变换闪烁,江边倒映出星星点点的窗火,网红餐厅门口排起长龙。
这座疲惫忙碌了一天的城市,终于放松了神经,展现出鲜活轻松的一面。
但这一切,同矗立在车水马龙中央的金融中心无关。
审计部灯火通明,像是一座不眠的巨塔。
“谭鸿,你的应付账款底稿,”周心榕朝对面战战兢兢的男生招了招手,“要付给供应商的尾款账龄已经两年了,医院为什么现在还没付?和供应商沟通过吗?对账函在哪?附上!曾院长知道这件事情吗?底稿上为什么没有记录?”
“宋宵,”周心榕翻到固定资产的底稿,神色严肃,“这台设备价值62万,你的设备验收报告在那里?还有这里,设备已经投入使用,证据呢?设备的开机率是多少?谁检查统计的开机率?这些都没有我怎么知道设备是闲置还是使用中?”
“曾曦,科研经费底稿,”周心榕像是阎王点卵,她用黑色签字笔圈出78这个数字,“支出78万元用于实验试剂费,为什么只有发票附件?试剂采购清单和领用记录呢?这项科研成果是什么?有发表论文吗?有申请专利吗?”
...
“十点我去找荆Par汇报,”周心榕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提醒道,“还有一小时,我刚刚提到的问题,全部补充上!”
“经理,”苦大仇深的实习生埋头在底稿上补充资料,忍不住问,“是不是把这些Q清完就大功告成了?”
还没等周心榕回答,高级审计员曾曦就嗤笑出声:“做什么美梦,这才哪到哪呢!等会荆Par还会出更多的Q,放心,Q是清不完的。”
Q,query的简称,出Q和清Q,是审计行业的传统黑话。
上级复核底稿,发现问题提出质疑,为出Q。
下级修改补充,解答问题补充程序,为清Q。
底稿像是作业,学生交上去,老师批改,学生再根据反馈意见进行修改。
区别大概是,类似老师的经理批改后还不算完,作业需要经过层层审批,一直到校长也就是合伙人审核完,才算正式告终。
按照惯例,周心榕作为负责人需要随时对合伙人荆砚进行工作汇报。
为了这场汇报,曾旭生离任审计组的人都着急忙慌的补充遗漏的程序和资料。
这边惊慌失措叽叽喳喳,顶楼却是另外一番风景。
办公室内,吊灯高悬照出冷白的光,桌上被一摞摞审计底稿全部占满,只有边角的咖啡杯,冰块已经融化,水珠掉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角落。
屏幕亮着蓝光,Excel上是密密麻麻的调整分录,邮件里是客户发来的资料,附件滑动到一半。
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和空调转动轻微的风声互相交织,编织成一个安静但紧绷的战场,直到角落里的手机轻微震动起来。
荆砚眼睛还盯着屏幕里的文件,顺手接起电话:“哪个项目?”
他的语气冷冽,有种公事公办的严肃,余尔安犹豫了下,才开口试探性问道:“是我,在忙吗?”
荆砚冰冷颜色的神色骤然融化。
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温和:“不忙。”
“今天进口器械怎么样?”
话题还是围绕工作,但是男人的眼底居然浮现出柔和的笑意。
“没什么问题,”余尔安摇了摇头,荆砚这两天晚上都在抽空给她补课,她随口提了句,“就是觉得他们的仓库灰尘很多,这两天盘完衣服全脏了。”
荆砚眉心一锁,追问道:“说详细些。”
余尔安显然没想到荆砚会对这点细节感兴趣:“康睿的仓库其实还挺大的,器械也很多,但是很多大型设备的包装上面都是灰尘,还有蜘蛛网呢。康睿的核心产品是心电监护仪,方经理着重核过数量,积压了四十多台,已经超过12个月没有流转了。噢对了,还有退货区...”
毕竟是下午刚刚盘完的,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
听她说完,荆砚一挑眉,徐徐善诱问道:“设备落灰,核心产品积压,退货数逐渐上升,你觉得康睿的前景怎么样?”
“不容乐观。”余尔安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所以盘点从来不是简单的数数,库存盘点本质上能够反映出公司现状,”荆砚追问道,“康睿毕竟是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牌医疗器械公司,现在行业竞争力下降,你有了解过医疗器械行业其他公司近几年的现状吗?”
余尔安点开浏览器,开始搜索了片刻,断断续续的将得到的结论汇报上去。
“久润医疗,一家很年轻的医疗器械公司,成立时间不足十年,但是发展非常迅猛,势不可挡,现在已经发展为了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医疗器械行业市场一直都在,康睿的市占率下降,代表有新生公司顶替它,”荆砚一点点引导她逐步拨开迷雾,“不要只看到眼前的数字,做审计就是去深挖数字背后的逻辑...”
门外响起清脆的三声敲门声,周心榕小心翼翼推开门,看向荆砚,男人此刻不在书桌前,而是站在窗边打电话。
“荆Par,”每到忙季,荆砚的电话都响个不停,周心榕低声询问,“我等会再来?”
“有工作吗?”余尔安在手机另一头听见动静,她语气顿了下,轻声问道,“我听见好像是周经理的声音。”
“曾院长的离任审计,要做汇报了。”荆砚解释道,抬手对着周心榕做了个‘进’的手势。
“那你先忙,”准备挂断电话前,余尔安犹豫了几秒,还是说了句,“我明早七点的高铁。”
明天她要出发去盘点一家风电场,或许在那里,她会找到答案。
荆砚轻轻笑了笑,回身走向书桌,对着等待的周心榕点了点下巴,示意她在书桌对面坐下。
周心榕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荆砚。
方才他在窗边,隔得远,她没太看清楚,还以为荆砚是在处理工作消息。
此刻走近了,才终于看清楚荆砚的模样。
男人手里还握着手机,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眼底完全没有平日的冷硬,窗外的星光将他柔和的面容映的清晰。
“好,明天上高铁告诉我。”就连语气都不复工作时的沉冷,有种他自己或许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他挂断电话,周心榕眼神下意识跟着看过去,屏幕上余尔安三个字清晰地印入眼底。
“可以开始了。”荆砚坐回办公椅上,低头翻阅底稿。
没有声音。
他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对面,周心榕眼神有些空。
“汇报了!”荆砚提醒道。
对面的人还是没有反应,荆砚面色沉下来。
他指节扣了扣桌面,‘笃笃笃’的沉闷声,伴随男人冷硬的责问,一起传到周心榕耳边。
“好了没有?”
周心榕猛地惊醒,强迫自己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周心榕深吸了口气:“可以了。”
“曾旭生院长的离任审计自11月16日启动,计划用时3个月,截止目前12.22,已完成整体审计工作的内部控制测试...”
恰逢这天荆砚也在槐夏,周心榕按照惯例对合伙人进行汇报。
即使已经同荆砚共事多年,但每逢这个时候,周心榕还是会紧张的手心出汗。
“项目组已与槐夏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财务部、人事部、设备部等共17个部门进行相关访谈,累计访谈共计78个小时,已调取曾院长任职八年来关联重大的财务资料及其余相关资料共795份,资料涉及曾院长任职期间的财务收支、重大决策、器械采购等关键领域...”
荆砚并没有看她,男人微微低着头,眼睛以一种近乎扫描的速度飞速划过底稿,他皱着眉头,目光是严苛审视。
周心榕指尖捏的发白,虽然在汇报前,整个项目组都在她的监督下查缺补漏,交上去的底稿也已经检查过五遍,但是荆砚总能发现其中遗漏的细节程序。
“薪酬方面,据统计,去年全院人均增长7%,整体合规...”
“7%是平均数字,”荆砚突然打断她的汇报,他抬头,像是发现猎物一般的鹰隼,目光中带有几分审视,追问道,“每个科室的薪酬增长百分比多少?”
周心榕在脑海里搜索了片刻,迅速找出了更为精准的答案:“内科部人均薪酬增长12%,外科部增长6%,财务部增长2%...”
“最高和最低相差10个百分点,你一句人均7%整体合规就把这个问题盖过去了?”荆砚目光变得锐利,再次追问道,“每个部门薪酬增长的差距原因是什么,底稿上为什么没写,被你吃了吗?”
即使是斥责,他的语气也始终平稳。
周心榕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脸颊有些发烫,她只记住了每个部门的增长数据...
“离任审计需要着重关注薪酬增长的分配是否公平,必须说明每个部门增长的差异,”荆砚微微低头,黑色签字笔在7%的数据旁画了个问号,“审计是要去深究每个数字背后隐藏的逻辑,把细节串成线,比如内科薪酬之所以增长最多,是因为内科去年的手术量增长了33%,患者满意度增长了16%。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每个部门的薪酬增长是基于绩效,而不是曾院长的主观分配。”
周心榕频频点头,一边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汇报半小时,她笔记本上的Q已经记了整整两页。
“继续。”荆砚拿过另外一叠底稿,那是《医疗器械供应商合作底稿》。
“医院近八年来合作的所有医疗器械公司一共96家,所有供应商均资质齐全,没有发现异常合作,按照年采购金额从高到低后,我们梳理出金额前十的核心供应商,”提到供应商合作底稿,周心榕有了几分自信,“我们对这十家供应商执行了全部细节测试,底稿附件包括每家供应商的资质文件、年采购额、合同、招标书、入库单、发票...”
“等等。”荆砚眉心一皱,脑海里突然想起不久前余尔安的那通电话。
他视线在前十供应商的名单里又仔仔细细重新看了一遍:“久润医疗排名第几?”
“久润医疗?”周心榕一愣,她在脑海里将前三十的供应商名单都大概回忆了一遍。
“医院的供应商名单里没有久润医疗。”
荆砚搁下签字笔,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确定?”
被荆砚这么一反问,周心榕也有些没底了:“稍等,我确认一下。”
她打开底稿细细搜索,半晌后,语气笃定地回复道:“曾院长任职期间的供应商我们都做过记录,确实没有久润医疗。”
“为什么没有?”荆砚提了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
周心榕一愣,她张了张嘴,这个问题显然不在她的预料当中。
“久润医疗去年的市场占有率已经高达30%,尤其是高值介入器械和耗材,表现尤为突出,是众多三甲医院中的前五大供应商,”荆砚将底稿推到周心榕面前,他放下钢笔,看向周心榕的眼神里是锐利的审视,“按照久润目前的行业地位,怎么可能连前十都没影?”
周心榕心脏重重一沉,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语气慌乱的解释:“当时没想过要和行业内数据进行对比,只核对了采购明细...”
听完解释,荆砚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曾院长任职八年之余,和行业龙头久润医疗却从未有过交易往来。是医院采购流程没有做到公平竞争,还是医院和长期合作的供应商存在利益输送,又或者存在没有披露的关联关系?这么多风险点,你一个都没察觉到吗?!”
周心榕脸色涨红,拿起底稿低声道:“我马上去联系医院采购部。”
“十点前我要看到补充说明,”荆砚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如果没有,供应商底稿重做。”
他语气很平静,周心榕后背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明白。”
她回到审计部的时候,神色明显心不在焉,曾曦眨了眨眼,凑上去问道:“怎么了,荆Par又出了一堆Q?”
周心榕摇了摇头,她扯开椅子,重重地坐了下来,手里的底稿有气无力地丢在桌上。
曾曦翻了几页,看见前十供应商医疗后面是一排遒劲的字迹——久润医疗,核实未合作原因。
“完了,”曾曦暗叫一声不好,作为经验丰富的高级审计员,很快明白过来其中意味着什么,“我们没有只检查了账实相符,没有在行业内进行对比。”
周心榕按着眉心叮嘱:“去联系医院采购部负责人,问清楚原因,是价格问题还是资质不达标,不要只听他们说,让他们给相关文件。还有,查清楚近八年来久润医疗究竟有没有参与医院的投标,如果有,把全部的标书都找出来。”
曾曦点头:“我现在处理。”
她抓起底稿准备离开,周心榕却突然喊住她:“等会。”
“还有什么要办的吗?”
周心榕语气顿了下,佯装随意问道:“你昨天和今天是和余尔安一起去盘的康睿医疗吧?”
曾曦想了会:“噢,你说刚调岗过来的那个小朋友?”
“她怎么样,”周心榕捏了捏指尖,她补充道,“她右手有些问题,会影响工作吗?”
“不太清楚,这两天我和她都不是一个组,”曾曦猜测道,“不过应该没太大影响。”
“怎么说?”周心榕追问道。
“第二天分工的时候,艺姐主动申请了和她继续一个组,”曾曦耸了耸肩膀,“你清楚艺姐这个人的,影响到她工作的人,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好脸色。”
周心榕垂下眼睛,看不出神色:“行,我知道了,我之后问问胡艺。”
“艺姐明天没空,”曾曦提醒她,“她和余尔安明天也是一组,去草原审那家风电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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