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快来看，临街那新来的大户人家里的女娃，正闹着要嫁给沈家的二小子呢！”
街头淅淅索索堆了一圈人，大都把双手互相揣在棉袖子里，从毛乎乎的耳罩里露出一丝小缝，听着里面砸门的咚咚声混杂着一男一女的吵闹声。
沈重泱裹着一袭黑衣，从后方慢慢挤到正前头，朱漆门后的声音便听着更加真切了。
“我就要嫁给沈家二少爷！”
“呸！你这臭丫头在外浪荡惯了，老子不管你是给你那亲娘面子！今天高低得让你尝尝什么是规矩的滋味。”浑浊的中年男声如雷起，眼见着就要拿个什么家伙什行家法了。
话音刚落，骤然一刚强凛冽的女声响起，声调高昂，穿透力极强：“要你管教的时候你不管，现在老娘就这个性子，就是要跟沈哥哥！”
“反了你了——”
紧接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四周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动静。
沈重泱下意识一缩，估摸着二人是用什么兵器打起来了，正要扭头逆着人群离开。
但不是真打。
因为这段他有印象，是新来的Z号测试员面试的时候提出的修改意见。
巧了，刚进游戏就被他碰上。
她的原话是：“督军家的大小姐不可一世，不会甘心嫁给姜家的花花公子的。”
HR和其他几位总监都觉得她说的不错。
这设定中的陆督军陆生英勇无双，十岁冒头便自发去破封建，还真让他闯出点什么名堂来，一路往南组了支陆家军出来。又跟着革命走回北边，仗也打了，威风也有了，眼见着风光无限，却与发妻生死别离。
那年陆鸣苒三岁，陆生收到了岳母的来信，思虑再三，将她和陆顷带去给海城的外祖养。陆生带着几个护卫，刚把兄妹二人安顿好，却发现有人暗度陈仓，自己的后路已尽。
自己的名字还没记住的陆鸣苒，只知道喊着匆忙离去的爹爹，便跟他身后一副官模样的人走了。
陆生在西边的军营里找到她，带走她的代价是奉上陆家军，不再现世。没得商量，陆生心里明白，陆鸣苒其实是那曾共作战的副官留给自己的体面。
于是慢慢懂事的陆鸣苒，跟着父亲在有人的村子东躲西藏，在没人的荒野大行其道。陆生的将领意气未消，陆鸣苒却已活活像个小土匪。
好在不足五年，革命又演，陆生借势东山再起，一路带着新队伍回到北方。
陆家军虽已散去，但新主时时忌惮这位“司令”，只得来回送他上任一些名号大的虚职。但好在陆鸣苒终于能回到海城和陆顷团聚，开蒙上学。
如此，跟着陆督军卧薪尝胆的陆大小姐怎能甘愿嫁入富商家，成为背景板呢。
拒婚的提议，沈重泱在幕后当即觉得可行，甚至觉得陆鸣苒这个角色有日后拓展至玩家的潜力。
这样一个好卖的角色，居然被团队忽视了。
只可惜，这样的人才，居然在进入脑测试的第一天，让突发的系统BUG给闪晕了，现在正沉浸在这游戏中无法被唤醒。
技术组很快便修复了错误，而且查明没有其他问题。但脑测试的风险极大，测试员如若受损伤还无法唤醒，极有可能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了。
好在集团连夜派来了医疗团队，Z的生命体征暂时正常。
但游戏这边，同一个角色只能一人登入，其他测试员挨个试了一遍玩家角色，谁也没被顶掉。
Z在游戏内失踪了。
沈重泱作为技术总监，又是集团指定的分公司候选接班人，为了稳住恐慌，紧急召唤媒体，并亲自进入游戏测试找人。
尽管还是会遇到新bug，尽管可能还是找不到那位小Z。
沈重泱自觉尝试了，就便多一分救人的可能。
顺利的是之前系统里已经建立过自己的形象了，进入加载倒也无阻碍。
“嘭！”
一声巨响将沈重泱的思绪拉回场景中。
这大门突地被撞开，出来的却是一身形娇小、神情落寞的女子。她眼含泪珠，众人见她踱步走出大门，不自觉地退后。
呆呆地扫了眼周边的人群，陆鸣苒用藏蓝色花棉袄的袖口沾了几下眼泪后，双手攥拳，扭头对着院内撕心大喊：“不嫁就不嫁，我再也不回来了！”
说罢便自顾自跑走了。
沈重泱和看客们张望着，背后一阵唏嘘。
“看来这便是刚刚吵着要嫁人的那女子了，模样不错，但如此泼辣真是要好好管教。”穿着如旧时书生模样，脖子里却搭着长毛巾的伙计对身旁人道。
“人家这都要离家出走了，这性子谁敢管教她？”
“富贵人家的姑娘，此时正是伤心之时，何不上前结交一下说不定还能给咱谋个好差事。”只见他转眼与旁边人点点头便追上去了，只是这人有些跛脚，看上去滑稽。
剧情有点老套，沈重泱觉得无趣，便上下打量着这个世界。
真实性已经很足了，各方面运行得还不错。
但他着实好奇，这陆鸣苒为何选了要“嫁给”自己？
该不会是员工故意写的吧。
“这位兄弟，我是来探亲的，请问这小姐口中的沈家是？”沈重泱拍了拍身旁一憨厚模样的大哥。
“这家啊，我们也不清楚，”本以为到此结束了，但这人实在憨厚，总想说出点什么来，“前几天刚搬来。大张旗鼓的，连那些警长们都来祝贺，怕是个大官。”
“对啊对啊，那天晚上别提多热闹了，离着老远都能闻见肉香味。”对这家的打听引起了周围的注意，另一男子搭腔跟着说。
沈重泱觉得话头不对，随即解释：“我是说她口中的沈家。”
众人正讨论着热闹，怕是听岔了。
大家点点头，继续纷纷讨论，将这宅子住过的达官贵人翻了个遍，你一言我一语中，沈重泱听到句话：“听那天路过的小阿进说，这家好像姓陆！”
沈重泱有些发躁，但还是再次解释：“我是说沈家。”
“那这陆大小姐年方几何了，因婚假之事和家里闹得这么凶还能嫁出去吗？”
一妇人抱着孩子回道：“这老爹也是个暴脾气的，我看她索性离开找个地方上工，才是一身轻。”
沈重泱见众人根本不理会自己，怕是这边还没搭建好，只得摇摇头无奈离去。
“哎，别走啊小兄弟，你是来谁家探亲的？真是嫩生啊，我那侄女还没婚配呢。”年长的妇人摆摆手喊道。
沈重泱小步跑着，甩开一众人的碎碎念，但没几步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体力值好像有点不太行。
陆家声名显赫，但后面结局还没有写完，如若沈重泱在这里安顿下来，根据两家的交情设定，他们总归是沈家角色探索世界不可或缺的助力。
说不定还能住进陆家的大宅，与沈家的老土屋简直是云泥之别。
三人跑去的方向刚好在沈重泱的回家路上，他循着那二人的身影，来到了片人迹罕至的杨树林。
已是深冬，树林里一片空旷与寥落，彼此间没有什么遮挡。
陆鸣苒找了块石头正要歇息，刚才追上去的二人嘻嘻哈哈地向她靠近。
沈重泱老远悄悄瞧着，他们没说几句话，陆鸣苒拍拍手就将二人撂倒了。
“还想抢钱，既然是从那大门外跟出来的，就该知道老娘是谁！”说罢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从那其中一人腰兜上扯下块布来擦擦手。
“臭......”她将那布扔掉，低头对着二人说，“赶。紧。滚。”
这两人屁滚尿流地从地上爬起来，也没互相搀扶着速速跑去，一步一跛脚，还有些可怜。
不过沈重泱分明看见，陆鸣苒还是叫住他们，给了个小小的布袋。
——
陆鸣苒为了营造离家出走的好戏，自觉下了不少功夫，特地没穿体面衣服，而是套了件厚厚的花棉袄，配上歪七扭八的黑棉裤——看着鼓鼓囊囊的，其实里面早就塞好了老爹准备的盘缠。
那二人原本恭敬，可自己不小心露出了张银票，这才引来他们的直接上手。
陆鸣苒赶忙塞塞好，抬头又看见一人。
打远一看，这人虽然是男子，却看上去身形比女子还要纤弱，陆鸣苒捡了个还算笔直的干树枝，径直向他走去。
“陆小姐身手不凡啊，”沈重泱将背包丢在不远处，也只身前来搭话，“原本还想英雄救美的，如此这般，看来我是无用了。”
“哟，看来你倒是个好心的，逞英雄还是算了吧，多吃几口饭再来。”陆鸣苒不以为然，心里暗暗觉得，这人面如桃花，却有些消瘦，打起架来肯定不顶用。
“知道我是谁？”见他不走，陆鸣苒问道。
冬日风大，奈何穿得再厚脸上也难免有些红扑扑的，痒痒的，陆鸣苒自嘲精细日子过惯了，回来反倒有些不适。
“那天贵府乔迁宴，我远远地望见过陆小姐。”沈重泱正要伸手作揖，却被她用刚捡来的小树枝轻打了一下。
“不用拜我，我也不会给你什么好处。”陆鸣苒话音不重，却也没什么好脸色。
无事献殷勤的人，多半没什么好人。不过这人看上去周正，又很是知礼数，或许是哪个大宅子里来跑腿的小厮。
偏南方口音、乔迁宴……怕是这北城里只有那姜家了。
“你如果是派来看我笑话的，那我劝你还是迟早回了家里的老爷少爷。老娘我是铁了心要嫁给沈家老二的，不日就去找他了，死了这条心吧。”
“那敢问陆小姐为何非要嫁给那沈家二少爷？”面前的男子礼貌笑笑，倒是把陆鸣苒给问住了。
“与你何干？”
这语气冲得很，陆鸣苒想起哥哥陆顷对自己的告诫，又看了眼巴巴地等着答案的可怜小厮，赶忙将后头的话收住。
想了半天，这小厮总是要回话的。她只好照着前来求亲的姜季堂的缺点全部翻个个，大声说道：“沈二他博学多识，相貌出众又身材魁梧，为人谦虚谨慎，最重要的是他钟情专一，决不在外面沾花惹草。”
这个理由看似很充分，沈重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成想那小树枝又落在了自己头上。沈重泱比陆鸣苒高了近一个头——她是微微踮起脚来敲的。
“是吧，你也觉得那姜季堂不堪托付。”陆鸣苒还是有些欣赏这小厮的模样，呆在姜家有些可惜了，试探说道，“不如改投了我陆家吧，我向来厚待下人，就是那青瓦的宅院我也是给的起的。”
说到住处，沈重泱心中暗喜，但自己终归不是什么下人，况且此次是来寻人的，根据名单不会呆在北城，只怕行动受限。
沈重泱犹豫再三，泰然自若地说道：“有些不便，是我打扰陆小姐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需要帮衬？”陆鸣苒想不通他为何拒绝，只能权当没听见，眼睛溜圆，满怀期待地再问问眼前的漂亮小厮。
要是带在身边，还是要将他养得好些，最好再拉去哥哥那里练一练方能强身健体。
“陆小姐，我没有要进小姐家的意思，就罢了吧。”
沈重泱想起那众路人不听自己说话的样子，这NPC怎么都一个毛病？
眼瞧着女孩的眼底没了光彩，沈重泱便想起身拿行李先溜。
又怕这陆鸣苒反应过来将自己撂倒强绑了去，又回身恭敬说：“陆小姐，你我怕是不一路，我就先走了。”
可他没有飞毛腿技能，脚步也因体力不支迈得甚慢。
“你走吧。”陆鸣苒眼见没希望，努努嘴，觉得有些无趣。
“哎，我要往那走，你别跟着我。”小树枝指了指左前方，正是沈重泱原本要去的地方。
沈重泱受限于武力值，只好站在原处看她离开，自己恢复体力，绕一圈再回到街上。
路上买了只烧鸡，走到傍晚，沈重泱才在路的尽头找到一户由土砖筑成的人家。敲了敲木门，便推门而入。
院落里堆着大大小小好好几撮粮草，唯一的光亮是屋内的油灯，顺着窗户溜进去的风晃来晃去的。
“娘？大哥？”沈重泱要回家取些文书，不敢轻易推内门，便在院子里向屋内喊着。
和自己相似模样，黝黑忠厚的男人应声出来，看见沈重泱后双手拍了拍大腿，原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向这边走来。
“重泱？”
“是我。”沈重泱眼前一亮，这便是游戏中给他捏造的兄弟。
沈重堂拍了拍沈重泱的肩膀，笑着拉他去屋里坐。
“陆家前些天回来了，喊了娘晚上去吃宴，这些也是他们给的。”沈重堂坐在马扎上，边拆烧鸡边说道，“好在是陆家回来，我们不必再窝着做人了。前两年到处都有打过来的，爹留下来的银钱我和娘都没敢动，当初爹把你送去外面读书是对的。”
“不过这两年我四处帮工，和娘的生活也算过得不错......虽然住得差了点，但是你不必感怀，”
沈重堂边吃边说，“看你的信上说你要去上海任教，娘开心坏了，说咱家这么多年好歹出了个读书人。”
沈重泱静静听着哥哥说，虽是游戏里，倒也有些许温暖。
只是进入测试难免疲惫，沈母在陆家的车上被送回时，沈重泱已经因为舟车劳顿昏睡在了房间里。
信息框打开，沈总收到了许多慰问。
“沈总，您辛苦了，还适应吗？”
“沈总，视觉组的王组长托我问您，您的人物外貌和衣着可还满意?”
“小沈，我们也进不去帮你，Z的家人还在等着，就多拜托你了。”
沈重泱懒得回信，只是翻阅着。
游戏里时间飞快，眼见着要清晨了，沈重泱马上要回归游戏内的生活，终于在消息堆里看到了一条有用内容：
“沈总您好！
我是测试组的C，为了方便您寻找小Z，我再给您发送一遍所有的玩家可体验角色信息，跨性别选择暂未开放，其中女性玩家为：陆帆帆、孙静兰、姜婉英、冯仙莲、崔行；
下面是他们的详细介绍……”
沈重泱迅速将这些信息存入档案中，盘算着从年纪最小的陆帆帆开始找起，最多不超过一周，五个人定能全部排查完毕。
那前人皆失败，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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