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敲敲打打,沿溪的鹅卵石都铺设完毕,那一拱小桥也终于在某天日落前填好了最后一块砖,行宫中成丛的木槿都快落了花期,余子墨却还没来,不过比起来行军打仗的时候要强上许多,毕竟公浚知道他人在哪里,他手里的信知道寄往何处。
不是余子墨言而无信,只是最近朝中事情太多。苏王后的忌日刚过,公荀生母静悟师太就殡天了,公荀自暴自弃,先是宿醉了几天,之后又跟疯了一般夜夜笙歌,后宫被他搅和的乌烟瘴气,前朝也是诸多猜疑,不是说王上染上骄奢淫逸的陋习,就是说王上妄自尊大徐国要走下坡路了。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公浚自然是听说了,他心里也着急。这一年多余子墨书信不断,中间很多事情公浚都知道了,也知道公荀这般作践自己全是因为一个“情”字,可是谁让公荀后知后觉呢,如今苏韵熙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公荀再这么下去,真的会废掉的。于是公浚让余子墨连哄带劝把公荀送到行宫,公浚心想就算自己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让他王兄跟他彻夜对饮倒倒苦水也是好的,憋在心里不说迟早要出大毛病。
公浚确实也没做什么,陪着公荀喝了三天,席间说的也都是过往的趣事,只是公浚不知道,他这些看似无意的絮叨,还原了很多小时候的事,让公荀换了一个视角去琢磨过往,突然发现自己纠结和痛恨他母妃的那些事,有可能是种误解,或许他并不是无人疼爱,无人在意的存在。公荀嘴上把公浚的劝慰说成“多事”,可堵在心里的晦涩却不那么难以纾解了。
公浚本想让公荀他们多留几日,可朝中突来急报,严将军病危。严将军是公荀登基继位的功臣,公荀自然要赶回去看看。行宫刚有点人气,这又要散了,公浚是真省不得他们走。
“王上什么时候再来啊?过一阵天寒,洗温泉最是惬意了,我这好吃好喝的准备着,您来提前告诉我一声啊!不然下月来初就来吧,正好镇上有丰收节,热闹的很。”
公荀隔着假面都能感受到公浚急切的情绪,总觉着自家弟弟若是只小猫小狗,怕是恨不得抱着自己大腿蹭毛,“你是不是在这呆的无趣?不如回京畿吧。”
“京畿人多眼杂,我想出去溜个街都心惊胆战,不如我在这舒服。”公浚说的是实话,只是这却是他不打算回京畿的部分原因。
“晟国新收了不少城池,我都指了边界官吏代为管理,这些人办事牢靠未曾在京畿任职,没人认得你,不如我差你去当个州官……”
“王上你饶了我吧。我就不是当官的料,你容我想想,等我想到了要干嘛自然跟你说。”
真要是去了边城,与某人的这一月一见怕是要变成一年一见了,甚至更长。公浚正在梳理自己有悖理智的心思,等把那些张牙舞爪的心魔都关进笼子,他再想想自己的去处。确实呆在行宫,和呆在王宫没什么两样,无非一个处处规矩,一个能由他任性些。
“好,你到时候跟我说。”公荀抬步上了车辇,公浚就站在一侧,看着牵着破风的余子墨。公荀此行真是来去匆匆,公浚心思都在公荀身上,本想着这两天公荀情绪安稳再抽个时间跟余子墨好好说说话,却不想临时出了这样的变动,甭说促膝长谈了,就是一起饮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原来还想着带余子墨去看看他亲自选的石料雕刻成了什么样子。
公浚上前一步,低声道,“雅阁那面修好了,你下次来我带你去逛逛。王兄就劳烦子墨兄多照顾了。”
“嗯。”余子墨攥在手里的缰绳紧了紧,上次离开的时候,说好去一起去凡阳镇的点心店买松子糖的。
“路上多加小心。”
銮驾缓动,公荀回首看了看站在恭送队伍前列的公浚。那人身形依旧纤瘦,养了一年多还是没长几两肉,不知道的还以为行宫伙食不好苛待了总管大人。
“朝中安稳,最近也没什么事,你到了京畿,把诏卿鉴遴选之事处理好了,便来行宫陪陪他吧,看着他好好吃饭,你瞅他那样,跟豆芽菜似的。”公荀拄着下巴冲余子墨说。
“是,臣下知道了。”
公浚今日兴致高,坐在树下饮酒,任落叶飘洒停在菜肴上,拎着一只筷子敲着酒碗,吟唱着《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
“怎么杜康也解不了你的忧愁了?哪位才子让你这般朝思暮想!”
公浚回头,便见内侍引着余子墨站定在回廊处。
“子墨兄!哈,你来了!”公浚顶着发上落花快步走到余子墨跟前。
“嗯,王上让我来看着你好好吃饭,少喝酒。”
与其说余子墨来得巧,不如说他紧赶慢赶处理完手头的事,一算时间正好能赶上公浚说的丰收节。公浚其实是喜欢热闹的,只是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和热闹绝缘,慢慢的性子也就沉了,可是骨子里公浚还是想往人堆里钻。
凡阳镇是离行宫最大的镇子,因为地靠温泉,又在行宫附近,途径往来的人员多,所以还算繁华,虽比不上京畿,但也是一应俱全,该有的铺子都有,小商小贩也多。
丰收节算是镇上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不光拜神祭祖、分肉、赛会,各家各户更是带上自家今年产量最丰的作物走亲访友,算是让彼此沾沾喜气,明年再是一个丰收年,白天舞龙舞狮,晚上还有灯会。
公浚就是听说,没来过,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捧着余子墨的书信,看得堵心,余子墨他们涉水过河攻下一城,虽是报喜,可是公浚想的却是这个天抹黑下水得有多冷。
两人一前一后不带侍从,在街上闲逛。
大街上热闹非凡,自然没人注意到公浚差点被一块茯苓饼噎死。
“你小心点!”余子墨见公浚憋得脸都红了,忍不住开口说教他。
“咳咳咳”公浚接过余子墨的水,顺了一口才缓过这口气,“你,你说什么?!男宠?!”
“是呀,盛传王上来了趟行宫便转了性,是因为藏在行宫里的男宠终于肯了。我以为你听说了。”余子墨说的是实话,之前公荀把后宫搅闹得乌烟瘴气,自打行宫回去便再无随意临幸的事,过得跟和尚一样。
“谁能在我面前嚼我的舌根?!”公浚觉得莫名其妙,“简直,简直就是放屁!传这些话的人脑子里想什么呢?!真是、真是下作、龌龊,腌臜不知羞耻!”
公浚是生气外人如此编排他和公荀之间的手足情深,却不想这一水泄愤的词,扔进余子墨的心里简直比火/药还厉害。
“这么难以接受?”余子墨语音如常,心里却堵得厉害。
“自然!我是男宠,真是……哼!”公浚狠狠的咬了一口手里的吃食,强压着火气去翻路边卖玉佩的小摊,想赶紧找点营生把这股邪火压下去。
他倒是气得快,散得也快,一会就被琳琅满目的小零碎吸引过去,却不想余子墨一直恹恹的,直到晌午要去吃饭的时候才恢复了常态。
“别去酒肆了,你看街上吃食这么多,咱就边逛便吃呗!”公浚看什么都新鲜,于是一天下来两人正经饭没吃,却也不饿,公浚路过一个卖吃食的摊位,都想买来尝尝,最后吃不了,只能大包小裹的拎在手里。
“客官,你尝尝,又黏又糯好吃的很。”
公浚看着老媪手里荷叶包着的粘团子,上面的豆粒清晰可见,还蒸腾着热气,一看就是刚出锅的,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
“馋了?”余子墨看着公浚,就像当年自己站在吹糖人的货架前,馋得直咽口水。
谁知道公浚幽幽转头,黑亮的眼睛在面具后面眨巴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口水,“刚吃太多了,想吐……”
“噗!哈哈……”余子墨愣是没憋住笑,心道活该,谁让刚才那么拦着不让买肉包都不听,“哎呀,那你是没口福了,听说这凡阳镇盛产黏米,做出来的粘团子软糯甘甜,好吃的很,喏,老婆婆给我来一个,劳烦您再放点糖。”
“好嘞,好嘞,一看客官你就是会吃的主儿。我这粘团子不放糖都甜,放上糖更好吃的。”
公浚是喜甜食的,余子墨知道。付了钱,接过粘团子,足足的咬上一口,余子墨也不夸耀有多好吃,只一边嚼着一边“嗯~嗯”的哼唧着,甚是享受,这比他说一百句好吃都气人!
“哼。”公浚甩袖气哼哼的走了,有一会余子墨才追了上来。
“谁让你不听话,冷不丁吃那么多容易吃伤食的。给!”纸包里是几块山楂饴,余子墨刚刚买的。
公浚扁着嘴接过来含了一块,又嘟囔道,“我还是想吃粘团子……”
“给你买了。”余子墨一扬手,果真手里又多了一个荷叶包。
“回去凉了就不好吃了。”
“谁说的,用油煎一下一样好吃。”
“真的?”公浚哪知道这些。
“当然。”
两人又闲逛了一阵,直到晚上花灯会上的热闹快散了,才回行宫。一进门把大包小裹交给宫人,公浚便邀余子墨去看看雅阁后面新修的庭院。
行宫是皇家宅邸,即便只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也显富丽,可是到公浚手里一番修葺却在原有的奢华中,单单辟出一方幽静的世外桃源,公浚没事便在这几处地方呆着,总有点置身乡野的恬静,那红墙绿瓦留给他的还是苦痛多些。
两人顺着林荫路慢行,忽然风起,吹得树叶簌簌。
“怎么变天了。”公浚仰头看看,刚才还是朦胧月色,这会儿已经被乌云盖住了。
“快走吧,看是要下大雨!”余子墨话音刚落,雨点就砸了下来。
小径修得百曲回肠,要的就是云深不知处的劲儿,这会儿却无遮无挡,两人疾步快行,刚刚走到用于间隔的影壁下,大雨就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
“这什么天啊!”公浚拍打着濯湿的袍子抱怨。
余子墨抬头看天回应道,“多是暴雨一会便能停了。”
“好在是冲着北面下的,不然这么窄的壁檐怕是挡不住了。”
忽的风向一转,雨水打了转,齐齐的冲了进来。余子墨偏头看公浚那意思是:你是乌鸦嘴吗?
“呵呵……”公浚的讪笑还没收起来,余子墨就一个转身,把公浚罩在自己身下,余子墨半片身子沁着雨,公浚却没让雨浇到丁点。
公浚赶紧道,“进来,别淋着。”
“我一个淋湿总比两个人都淋湿的好,这秋末雨凉得很,你那豆芽菜的身体吃不消的。”
“谁豆芽菜了!”前半句还挺感动的,怎么后半句就下道了!堂堂七尺男儿,让人说成豆芽菜,脸还要不要。公浚本是靠在影壁墙上,这会为了宣誓自己的强壮,挺胸抬头瞪眼,却一下缩短了和余子墨的距离,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掌,余子墨垂眸看着公浚,温热的鼻息就打在公浚的唇上。
公浚一愣,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滚动了一下,下意识的身子一动想往后退,却被余子墨箍住了后脑。
冰凉的发丝穿过五指,余子墨手上一抖,自己怎么就做出了这样的动作!“下作、龌龊、腌臢……”公浚的话,突然就像寒冬腊月的风,瞬间把余子墨推进了漫天飞雪里,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余子墨只能保持面上的冷硬,用略带责问的口气说道,“呀,当兄长的说你一句还不行了!”
兄长。
公浚一晃头,撇开了余子墨的束缚,力道不大,却顺着余子墨的手心传到了他心里,“公浚……”
“就是兄长也不能庇护弟弟一辈子吧。娶妻生子就是两家人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公浚偏头看天,耳垂微红,“雨停了,今天累了,改天我再带子墨兄好好逛逛。”
公浚转身,踏着积水疾步而行,心就像是被践在足下:是啊,因为是他弟弟,才是余府的二爷,才能与他共膳对饮。因为是他弟弟,才不是累赘,而是家人。因为是他弟弟,他才会时常书信报个平安。因为是他弟弟,才会被他处处护着。也只有是他弟弟,才能怀揣这样肮脏的心思,在他身边呆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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