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依然举着火把走了过来,陆小川站在原地,冷脸等着。
眼看她走近了,朝他伸出手,陆小川先一步抓住楼依然的手腕,阻止了她的碰触。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陆小川看着她问。
他知道自己问话时样子很凶,但他确实受够了在楼依然面前收敛情绪。
“你是觉得我的出身还是学历什么配不上你吗?还是你根本就拒绝开始一段关系?”
楼依然盯着他,神情无辜,像是绷不住快要笑出来了。
“别笑!我很认真!”
陆小川及时喝退了她的笑意。
“我没记错的话,昨晚我们是抱着睡的,对吧?”
他接着质问她道:“你说这很正常,那为什么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正常?你可以和随便一个男人这样做吗?
“楼依然,你很享受玩弄别人是吧?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是喜欢你,但我也可以随时放下这份喜欢,如果你想,我可以现在就放下。”
陆小川的声音穿透带着淡淡腐烂气味的空气,在楼依然头顶缠绕回响。
她看着他泛红的眼圈,发觉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身体逐渐被愧疚填满。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很享受摆布他的情绪。
他的纵容让她感到舒适,也让她得以逃离年少时那些以爱为名的背叛。
她想测试他的爱到底有多伟大,以及他的底线、究竟能为她降低到什么程度。
她总觉得在他身边时可以为所欲为,却忽略了他的悲喜,与自尊。
陆小川总是选择包容,并不代表他可以无休止让步。
只是......备胎什么的,她确实没想过。
除了陆小川,她不想和任何人拥抱、牵手。
展望未来时,她也没法想象自己身边站着另一个人。
所以,要么孤身一人,要么就是陆小川。
在他发出质问的那一刻,楼依然终于确定了这件事。
她只能低下头,用微不可察的音量说了句,“对不起”。
楼依然的自尊一度不许她轻易道歉,但这些日子,她道歉的次数似乎格外多。
楼依然认错后,陆小川急促的喘息渐渐平稳。
他看到楼依然举着火把的胳膊抖了一下,于是伸手将火把接了过来。
楼依然的手指开始在衣角搓来搓去。
她没想故意折磨他,等时机成熟,她自然愿意跟他在一起,可如今陆小川说了这种话,她一冲动,搞不好真的会主动告白。
她好像很久都没这么焦虑过了。
哪怕在一天前,广播里响起入侵者警告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焦虑。
但转念一想,陆小川似乎也不是在逼着她告白。
他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喜欢他,以及一直以来,是否只是在玩弄他的感情。
回应这件事很容易,不是吗?
楼依然舔了舔嘴唇,朝前迈出一小步,然后踮起脚,在陆小川脸上轻轻亲了下。
陆小川身子一震,肩上的购物袋跟着下坠至肘窝。
他动了动喉结,胸口剧烈起伏。
一股热流从胸口倏地翻涌至耳根,楼依然咬着唇,不敢抬头看他,只能默默接过他左手上的火把,转身前勾住他的手。
陆小川没再闹,跟着她缓慢迈开了步子。
转过身,楼依然回味着唇上的触觉,默默扬起唇角。
现在,陆小川应该明白了吧?
但现在算什么?
她主动亲了他,算是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不会以为他们已经开始交往了吧?
楼依然担心陆小川为此疏忽了告白,于是,走出两百米后,她轻声讲起小时候的事。
“我之前和你说过,和救赎基因融合之后,我常常要接受我爸的实验,有时伤口很浅,但我总是忍不住去看,一看就觉得很疼,疼到睡不着觉,但我又不想让我爸知道,只能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去Y市的海港......
“那是整座城市最靠近东方的地方,日出的时候,也能最先沐浴到阳光。”
火焰是刺眼的明红色,盯久了眼睛会疼,但日出时的曙光并不刺眼,太阳浮在海平线之上,像枚橘红色的蛋黄,海鸥迎着召唤、成群地展开翅膀。
晨光让一切事物焕发新机,救赎基因也一样。
“我爸说,救赎基因就像植物一样,在日光下,它们能把我治愈得更快,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那个地方。”
陆小川一言不发地听着,渐渐握紧了楼依然的手。
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楼依然转头看向他,眸中映着旭日一般柔和的暖辉。
“人们都说冉冉升起的红日象征着希望,但对我来说,那份希望要具象得多,它代表着伤口愈合的速度,以及痛苦......延续的长度。”
她微微一笑,目光沉入前方的黑暗。
“但其实那地方也没有多好,只是一片深褐色的泥潭,海洋远在千里开外,海水也看不出一点蓝。
“我坐在黑暗里,听不见远方的涛声,但在日出的时候,我会看到栏杆上的科普公告牌,上面写着的话,我至今都记得。”
——“它说:‘海洋由海和洋共同组成:洋是海洋的主体,海是大洋的边界。’”
楼依然转过头,弯起笑眼,看向陆小川。
她说:“我第一次在公告牌上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真的觉得很感动,我一直以为海和洋是同一种东西,但原来不是,原来海是海、洋是洋,但它们相依相生,永远都不会分开。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真正喜欢的人,那也要和海洋一样,彼此依存,不分你我.......
“我也希望那句话、那个海港,以及那片不算美丽的泥潭,可以见证某个重要的时刻。”
其实她说这段话并不是想暗示什么,那确实是楼少女年幼懵懂时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希望陆小川能更了解她一些,明白她对爱情的期待与向往,以及她对伴侣的定义。
陆小川没松开手,他们又沿着铁轨走了一会儿,直到陆小川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知道了,Y市海港......”
“楼依然,我记住了。”
地下铁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确切的长度丈量。
他们手牵着手在隧道里走了不知多久,遇到站台,累了就爬上去歇一歇,小憩片刻,苏醒后再继续赶路。
感受到火把的光,栖息在此的变异体会呜咽着缓慢退散到角落,他们就像两个没礼貌的闯入者,用一团象征高等文明的火焰、肆意打搅它们平静的生活。
后来,他们索性丢掉火把,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时被钢板绊到,乐此不疲。
黑暗中,除了墙角生灵的蠕动,剩下的只有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渐渐融为一体、不分你我的呼吸声。
隧道似乎没有尽头,时间也没有。
他们断断续续聊了很多话题,从报道日上的初遇开始。
对于大学四年各自遇到的追求者,他们似乎都比彼此更清楚,楼依然能准确说出哪个女生在哪年的情人节上送了陆小川巧克力,陆小川也知道系里有哪些男生给楼依然递过小纸条。
有一些楼依然不记得收到过。她对这种事忘性很大,那些没了解清楚就贸然袒露的好感,在她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动人的桥段。
至于陆小川,楼依然尤其热衷于听他讲述如何回绝掉仰慕者的告白。
她对其中一个女生印象尤其深刻。
大二那年,那个女生曾亲自来找她,说如果她对陆小川没那种心思,能不能干脆拒绝,让陆小川死了那条心。
楼依然被气得心悸,她当时根本没想过要和陆小川在一起,却要因为他持之以恒的单相思承受其他女生的敌意。
但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当年她是故意那样做的。
她不希望陆小川脱单,不希望他停止对自己的喜欢。
她之所以一直回避,只是因为对爱的失望。
她是在回避感情可能带来的伤害,而不是陆小川。
她也决定,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决定和陆小川在一起,她会学着好好去爱一个人。
不像和蔡英达交往时那样,而是要像陆小川一样包容、体贴,适当地收敛任性与敏感。
楼依然有种直觉,他们就快要在一起了。
欠的,或许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躺在站台上睡觉的时候,楼依然强忍着没再去牵陆小川的手。
既然他觉得这种事理应发生在确认关系后,她自然也该尊重。
男人和女人似乎是截然不同的物种。
楼依然只有贴着陆小川才能睡得安稳,曾经她以为陆小川也是这样,但陆小川却告诉她,那样子他会睡不着。
他们在隧道里行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抵达湖阳西站出口时,天空泛着粉紫色的光,厚重的云层积压在天空一角,翻涌着绚烂的华彩。
楼依然不知道那片天色究竟来自夕阳还是辐射区的污染,但总之,那景色很美。
两年前的那场爆炸威力惊人,即便1103号大楼远在十三个街区之外,湖阳东区大部分建筑如今也只剩下歪斜的钢筋骨架。
混凝土板塌陷,碎砖碎瓦铺满每一条街道,踩上去便发出细碎的、近乎呻吟的碎裂声。
黑洞洞的窗口没有玻璃,只剩下参差的边缘,偶尔反射出夕阳暗红色的光。
楼依然和陆小川猫着身子贴墙探查了很久,但四周除了建筑物的残骸,什么都没有。
或许因为湖阳东区邻近爆炸发生地,支配体频出,低级变异体只能隐退至别处。
但除了怪物,走过两个街区后,他们连一道人影也没瞧见。
走着走着,陆小川抬手遮住了楼依然的口鼻,在她耳边问:“你有没有觉得喉咙很难受?”
楼依然点了点头。
那种感觉就像吸进了煤气一样,喉咙口像有刀片划过、嘶嘶啦啦地痛,耳膜也有些发涨。
楼依然挪开陆小川的手,用气声说:“这里是辐射区,污染物至今未散,咱们大概是吸入了污染物,不过应该没事......”
他们本来就是怪物,血液还有强大的净化功能,大气污染应该影响不到他们。
果然,没过多久,不适感渐渐消退,他们的身体似乎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空气。
进入第三个街区,楼依然在那片荒凉的景色里辨认出了高中时最常走的那条路。
生锈的公交车站牌、剥落的墙皮......
享用过夜宵的馄饨铺如今只剩下焦黑的钢筋与发霉的内里,风卷着沙尘从断裂的墙垣间呜咽而过,整座街区就像一道溃烂的伤疤,横亘在无人问津的焦土之上。
远远地,她看到了她的家。
那是一栋六层居民楼,墙壁上的淡粉色油漆早已不再,如果不是金属院门上还刻着“锦绣家园”四个大字,她很难将这座鬼楼与居住四年的地方画上等号。
楼依然在门前停下,身体开始颤抖。
一路走来,她的希望就像脚下的砖石,早已被炸裂得粉碎,她意识到自己依然不愿面对那个真相,无论是尸体、怪物,还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一楼左手边的第二道窗户,然后,某一刻,那只怪物就像听到了她的召唤一般,挪动着庞大的身体出现在门口,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前。
陆小川后退半步,抓住了楼依然的手。
“那......是什么?”
他颤抖着嗓音问:“章鱼吗?”
拥有九颗头颅、八对手臂的怪物行至窗前,九张嘴一开一合,像下巴上多出来的第三只眼。
但她的眼睛更多,足足九对,被扁而长的面孔挤压成一小道菱形的细缝,眼珠不断攒动着,齐齐注视向楼依然所在的方向。
扒着窗台的四只手上,有一只还带着那串淡紫色的石榴石手链,所以......
不会错了。
楼依然的视线变得模糊,脚步却不再犹豫地朝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走向那只怪物、那只畏惧孤独的九首章鱼。
——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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