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厚重的幕布，从天际线席卷而来，迅速吞噬了沙漠原本清澈的蓝天。光线骤然暗淡，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低气压。
沈溯驾驶着经过改装的越野车，沉稳地在前方引路。他的车速不慢，但每一个转向、每一次避让都带着预先计算好的精确。他对这片区域的地质和潜在风险做过大量案头研究。
安全的路线只有这一条选择，温衍的越野车就行驶在沈溯后面十多米。
几分钟前……
看着镜头里有些愠怒的沈溯，温衍满意地收了手。
“你……”沈溯皱起眉，“好玩吗？”
“暴雨三十到四十分钟内抵达。想活命就赶紧撤。”
温衍也有听到异常声响，此时才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也是一沉。
他对沙漠气候没有对方那么了解，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是真实的。
但当他下意识抬头望向西面的大海方向，那里依旧是一片湛蓝。
温衍道：“风是从海上来的，但我看这云层又高，不像能酝酿出大雨的样子。这里常年干燥，就算降雨，量也很少，应该下不起来？”
“而且我昨天有看预报，今天是晴天。”
“你的判断在其他地方适用，但在这里是误区。危险不在洋上，在东面。”沈溯淡淡道。
“我们现在位置已经算无人区内陆部分。这种雨没有规律，但一旦形成，干河床就会死亡陷阱。”他重新戴上护目镜，指向与海洋相反的荒漠天际线，语气不容置喙。
“看见那边地平线上那些发白的、像铁砧一样开始铺开的云了吗？那是从印度洋远道而来的高空对流，常规的海岸气象网络根本捕捉不到它的具体路径。”
“它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只要被沙漠地表的热气一拱，就能在半小时内就地炸开，下在我们头顶。”
他看了一眼温衍，最后补充了一句：“纳米布的洪水，从来不给犹豫的人第二次机会。”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温衍的疑虑。沈溯表现出来的专业性和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在荒野中，理智必须压倒一切。
见他不再提出异议，沈溯大步走回，开动车辆。
温衍也收拾好，跳上车。
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切开金色的沙海，向着前方驶去。
广袤的荒原吞没了引擎的巨响，只留下车辙碾过的印记一路蜿蜒。
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沙粒密集地敲打在车窗上，发出令人焦躁的沙沙声。天空彻底暗沉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终于，几滴硕大的、混着沙尘的雨点砸落在挡风玻璃上，留下浑浊的泥印，随即，雨幕如同撕裂的天河，毫无缓冲地倾泻而下。
视线瞬间变得模糊。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只能在汹涌的水流中开辟出短暂的清晰区域。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水分，但沙质表层很快饱和，雨水开始在地表汇聚，沿着天然坡度形成一道道浑黄翻着泡沫的激流。
洪水开始形成了。
温衍抿紧嘴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稳住油门，车轮碾过已经开始积水的路面，溅起巨大的水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地面的阻力在明显增加，方向盘传来不稳定的反馈。
突然，前方沈溯的车速骤减，最终在一条明显变宽、水流愈发湍急的干河床前完全停下。浑浊的河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裹挟着断枝、沙石甚至小型动物的尸体，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咆哮。
温衍眼看着沈溯下了车。
“他要干什么？”温衍蹙眉。
犹豫片刻，他也推开车门跑过去，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让他打了个寒颤。
沈溯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事实：“必须过去。这里地势低洼，水位上升速度超出预期，是潜在的泄洪区。”
温衍眯着眼，快速评估河床的情况——水流湍急，水面浑浊不堪，底部结构完全未知，风险极高。
“你打算怎么过？”
“探路。”沈溯言简意赅，已从车里取出专业的探杆和牵引绳，动作利落地往自己腰上系，完全没有寻求帮助的意思。
温衍看着他准备独自涉险。
明明有同行者，难道他不是人吗？
那股火气又冒了出来，他又强行压下去。
他转身从自己车内拿出了更长的复合纤维应急绳和强光手电，语气强硬：“需要有人做上游观察和后备固定。”
沈溯动作一顿，隔着雨幕看他。
温衍迎着他的目光：“你探路，我在上游侧用绳子做保险，同时观察水面漂浮物和漩涡。一个人下水，信息盲区太大，风险成倍增加。”这不是请求，而是宣告。他不想欠人情，更不想因为对方的鲁莽而让自己也陷入险境。
沈溯沉默地看了他两秒，雨水正顺着他的防护镜边缘不断流下。
他只是快速点了下头，将牵引绳的一端递给温衍：“可以。保持警惕。”
没有多余的交流，两人达成了临时协作。
沈溯将牵引绳的一端递给温衍，自己紧握探杆，谨慎地踏入浑浊的急流。水流瞬间没过了他的大腿，强大的冲击力让他身形晃了晃，但他立刻利用探杆稳住下盘，开始一步步向前，用探杆仔细探测、感受着前方河床底部的质地。
温衍则在上游方向，将应急绳一端牢牢固定在车尾最坚固的牵引钩上，另一端捆在自己腰间，重心下沉，像钉在原地一样，目光紧紧锁定沈溯的身影以及他上游水面的任何异常——漂浮的树干、突然出现的漩涡，都可能是危险的信号。
“左侧三点钟方向，底部有流沙迹象！向右修正半米！”温衍大声吼道，声音在风雨和洪流的咆哮中显得有些微弱。
沈溯立刻依言调整方向，探杆反馈回右前方河床更为坚实紧密的触感。
“收到！此区域路基承载能力足够！”他回喊道，声音同样提得很高。
确定了安全路线，两人迅速撤回岸边。
沈溯的车率先启动，沿着刚刚探明的路径，沉稳地驶入汹涌的河床。车轮在水下艰难地寻找着抓地力，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身微微侧滑，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对岸，继续向前开去。
轮到温衍。他深吸一口气，操控车辆缓缓下水。然而，就在车辆行至河心，承受水流冲击最大的位置时，一股更强大的、来自上游的洪峰突然奔涌而下，如同巨锤般猛烈地冲击着车身左侧！
温衍感到车身猛地一沉，右后轮明显陷了下去，引擎空转的咆哮声被洪水声淹没。
糟糕，陷车了！
温衍心里暗骂一声，猛踩油门，车轮却在泥沙中空转，越陷越深。浑浊的河水几乎要漫过引擎盖。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所有措施都效果甚微。
就在他打算直接放弃车辆时，眼前被一片光亮笼罩，闪了闪。
消失在远处的车再次出现在眼前——
是沈溯折返回来。
沈溯迅速从自己车上取下大功率电动绞盘，以一块裸露的巨岩为地锚，将缆绳钩固定好，另一头精准地抛向温衍车辆的前方。“挂上前牵引钩！”
温衍立刻降下车窗，雨水瞬间灌入，他眯着眼，凭借记忆和手感，在浑浊的水流中摸索到前保险杠下的拖车钩盖，用力拧开，将绞盘缆绳的钩子挂了上去。
“绞盘开始收紧！你配合，轻踩油门，尝试倒车脱困，再向前。”沈溯一边大声发出指令，一边精准操作着绞盘控制器，嗓子有些破音。
绞盘发出强劲而稳定的嗡鸣，缆绳逐渐绷紧，提供着强大的拉力。温衍全神贯注，手脚配合，精确地控制着油门和方向盘，感受着车轮在泥沙中的细微变化。
在机械外力与驾驶技巧的协同作用下，陷入泥沙的车轮终于挣脱了束缚，车辆猛地向前一冲，带着大量水花，成功驶上了对岸的坚实土地。
危机暂时解除。
两人都浑身湿透，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和衣裤不断往下淌。
也许是在极度凶险的境况下，终于脱险，压抑感倏然松懈，温衍没控制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沈溯隔着车窗瞥了他一眼，下来检查车辆状况。
“刚才，多谢。”温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语气是纯粹的。
“不客气。常规操作。”沈溯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稳，他正在回收绞盘缆绳，“这里的地质结构经过洪水冲刷并不稳定，还需要继续向上，寻找绝对安全的扎营点。”
重新上路，两车的距离默契地近了些，沿着被洪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坡道向上艰难攀爬。
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又行驶了约莫二十多分钟，在一片相对背风的岩坡下，沈溯率先发现了人工遗迹——一个废弃的小型气象观测站的残骸，只剩下几堵半人高的矮墙和一个勉强能遮雨的破旧屋顶，在荒原中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孤岛。
“可以在这里建立临时营地。”沈溯停下车，做出了决定，“结构虽然破损，但能有效规避直接风雨和可能的落石。”
“有个屋顶总比没有强。”温衍表示同意，能找到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在当下已是幸运。
两人将车尽量靠近矮墙，形成一道简易屏障，然后迅速将最重要的摄影器材、科研设备、数据存储箱以及少量应急物资搬进了这个狭小的避难所。空间立刻变得拥挤不堪，两个成年男人加上装备，几乎转不开身，但总算从狂风暴雨中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外面是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洪水奔腾的隐约轰鸣，狭小的避难所内，空气却因空间的逼仄而显得有些凝滞。两人刚刚脱离险境，湿冷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不适的黏腻感。
温衍把湿衣服换了一身，从防水性能极佳的背包里翻出独立包装的能量棒，递给沈溯一根：“高热量，补充一下。”
沈溯愣了一下，接过：“谢谢。”
两人各自靠在斑驳的墙壁上，默默地吃着能量棒，咀嚼声和屋外的雨声构成唯一的旋律。
最终还是温衍先开了口，他侧过头，看向正在检查手中平板电脑是否进水的沈溯，语气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随意：“说真的，沈博士，你们野外工作的风险评估，连这种级别的暴雨和突发洪水都要纳入预案？”
沈溯撕开能量棒包装的动作没有停顿，目光依旧落在平板屏幕上，语气平淡无波：“纳米布沙漠东部边缘区域，受印度洋残余气旋影响，突发性强对流天气可能导致短时极端降水。干河床地形水文研究表明，其汇流速度快，易形成突发性山洪。”
“携带绞盘、探杆等装备，是基于此地历史气象数据和地形特征的标准化风险应对方案。”他顿了顿，补充道，“有备无患。”
“很专业。”温衍道。
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我只考虑了拍摄目标和生存物资，对极端变化，确实准备不足。”
沈溯这时才抬眼，看他正在擦拭相机镜头边缘的水渍。
“你的车辆操控技术，在非专业人士中，属于优秀水平。”他陈述道，更像是一个客观判断，而非恭维。
温衍闻言，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在外跑，总得会点保命的技能。看来我们俩，一个精于计算风险，一个擅长临场应对，暂时搭伙，倒也不算太糟。”
沈溯没有接这个关于“搭伙”的评价，只是沉默地吃完了能量棒。
他摘下护目镜，开始系统地检查GPS设备、卫星电话的电源和信号状态，并开始记录刚才的坐标、水位变化等数据。
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远未停止。
“你到这里多久了？”温衍问沈溯。
“一个多月。”
“喔，那很长时间了。”
“接下来什么计划？”温衍道，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清晰。
“等待雨势减弱到不影响行驶视线和安全。”沈溯头也不抬，手指在平板屏幕上标记着位置，“同时需要重新评估洪水对预定路线及周边地貌的改变，确定新的安全路径前往目标高地。”
他的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泡水和寒冷显得有些苍白起皱，但操作设备的速度和准确性并未受到影响。
温衍看着他那副随时随地都能进入工作状态的样子，笑了：“我是说再往后。”
沈溯停下手，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继续追踪研究。”
沈溯蹦出几个字。
温衍点点头，没再打扰，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摄影设备，确认内存卡数据完好。
临时避难所再次陷入静默，只剩下雨点敲打残破屋顶的单调声响和电子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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