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主妇欧菲掉进了兔子洞,因此进入梦空间,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她紧张地在布满污渍的围裙上擦擦粗糙的手,腆着微微堆起的肚腩走过树干做成的通道,来到了茶会。
多么高贵而有趣的茶会!欧菲简直想要鼓掌,浮在空中的茶盏飞过来为她倒茶,一碟碟点心规则地排列着,欧菲想要拿一个起来吃,又怕四下无人,自己的伸手破坏了某位太太在吃之前一定要请人拍一张照片的甜点造型,只好一边等着,一边咂着红茶。红茶喝下去一半,伴随着一阵烟雾,好在没有饭菜烧糊或是呛人的烟草味,对面的座椅上凭空出现一个人。那一定是疯帽匠,虽然他的帽子并不像传言中那般高,而是穿得像审判官,戴着军帽,宽肩制服,制服前面敞开,露出上半身穿着的硬甲,显得非常魁梧。
盛装出席茶会的男人!欧菲赶忙打量四周,可依旧一个影子也没有,没有与之相称的贵妇人,也没有兔女郎打扮的上茶女仆,茶壶与杯盖有节奏地飞舞着,她心里慌乱起来,茶会怎能没有帮佣?莫非她们都隐了形,藏在那疯帽匠大老爷的衣摆之下?欧菲听说过这种庄园贵族的玩乐把戏,想要装作有所了解的样子,好别叫自己的身份丢了茶会的面子,但越来越离谱起来,馋了她好久的甜品也在空中飞舞,糖霜纷纷扬扬,散落在桌子上。欧菲有些着急窘迫地去够那飞得吓人的甜甜圈,蛋糕堆般的身躯蹦跳了一下,身上的软肉也跟着摇晃,桌子因她落地的震动而偏移一分,发出茶盏碰撞的声音,她扯了扯围裙,赶忙将那到处乱飞的甜甜圈抓在手里,递给疯帽匠,害羞地笑了笑。疯帽匠却并没有接住,示意她坐下就好,甜甜圈从她手中重新飞走,她大惊失色,坐下时胸部撞到了刚才偏移一寸的茶壶,红茶也开始在空中飞舞起来。
啊呀,她在心中叫了出来,好在声音停在了喉咙眼儿里,止住了。可不能在这茶会上失了风度,女性需保持矜持。她努力把腰身挺直,吸气,静静欣赏庄园的美景,这是连想象中都不曾见过的大场面,绿茵草坪,白漆住宅,平整而闪着洁净反光的桌子,做工精美、散发诱人味道的茶点,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曾经属于,或者曾有可能属于这里,但她已不敢确定,或许那只是听童话时的想象,或者来自跟随发迹丈夫到到乡下散心时,路过她们那片穷村庄,特意停留炫耀几句的贵妇人口中的描述,然而前面也说了,她回忆着自己想象中也从未见过这场面,只好劝说自己是血统中的命运指引,这想法让她的脖子昂起了一些,模仿着那些贵妇人,把额头往天上凑。
可她总要低头喝茶,不知该如何捉住空中的刀叉,她只好继续抿着杯中的茶,时不时瞧一眼疯帽匠,看男人不能一直盯着,也不能视而不见,尤其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她默念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规矩,目光刚巧落在桌布上刚才掉下的糖霜,可那透明的兔女郎没有一个注意到了的,她干脆伸长手臂,悄悄将糖霜拂去,大庄园的女仆可真是缺乏调教啊,她脑子里出现市场上贵族老爷训斥帮佣的话,在心中模仿着怒骂这些透明女郎,抬头正要按照频率微笑着看向疯帽匠时,大老爷却严肃地抖了抖双肩,一只手掌在空中挥舞两下,手心朝地,手背朝上,再次示意她坐下,安于茶会。那些放着不管等女仆收拾就好,她赞同地想,但大老爷的摆手又让她觉得甚至没人收拾也不打紧。她只好放弃清理那些糖霜。疯帽匠似乎在等待什么,他把目光转向欧菲,第一次开口道:“你的头发该剪了。”欧菲感到受宠若惊,她忙迎合道:“嗯,嗯,您说得对,您觉得现在什么款式流行?”实际上,她早就没护理她的头发,上面想必沾满了油烟与棉絮,草草束在耳后盘起,同村庄里的任何妇女都一样,除了尚未婚娶的单身汉,男人们干活喝酒,没人在意妇女的头发是否如年轻一般柔顺油亮,在她们蹲在河边洗衣时不在乎,忙碌端上饭菜时不在乎,喝醉酒后用鞭子和竹竿揍她们时不在乎,黑漆漆的夜里同房时也不在乎——只有村里路过了到不远处乡间庄园避暑散心的贵妇人,那婀娜的美貌舒缓了男人双眼的瞎盲,他们把目光黏在轰然驶过的马车屁股上,末了才会把那映在眼里的残象同身边的妇女相比,嗐,这简直没法说了!还能怎么着?只好继续醉酒,继续揍她。
因此,疯帽匠提起的话题让她多么惊慌啊,欧菲不知道现下流行的款式,她努力回忆起上次经过的贵妇人的打扮,只记得那人戴着大大的遮阳丝巾折成的帽子,根本不能拿来当做参考,她半张着嘴,想要再说两句,丈夫曾骂她:“不要用提问回答我的问题。”然而她意识到时话已出口,只好继续端下去,一边等待疯帽匠大老爷的发落,一边拼命找些话题想补充之前那句顶嘴。面前的茶水只剩个底儿,她又不能喝净,以免显得贪嘴,引来那空中的茶壶。这时,她注意到在空中飞舞的红茶已绕着圈将所有杯子填满,甜点的糖霜和奶油也在桌布上落下更多痕迹,却依旧没有透明女仆为那犯下大错的空中女仆收拾残局,她隐约记得有过这样的桥段,为了弥补之前一系列窘迫行为可能导致的大老爷对她的不满,她干脆站起来,尽量优雅地给疯帽匠行礼,“您看,茶会都被您的这些女仆搅坏了,我来收拾吧。”说完,她急慌慌地用餐巾抹去疯帽匠茶盏附近洒落的肉桂。利落的妇人惹人喜爱,除了那些偶尔才路过的贵妇人外,村庄里在女人中受欢迎的总是那些肥胖的长舌妇,而男人更愿意与干活利索的女人打诨腔,欧菲认为往那方面靠近更切实际些,她挽起的袖子露出强壮有肉的臂膀,总是穿着围裙和男式裤子,脸上是劳动妇女那坚韧粗糙的微笑。可在庄园大老爷家可不该是这样,茶会的宾客——贵妇人哪会双眼只盯着下人该干的活计?因为周围没有任何贵妇人给她作参考,早先脑海里出现过的熟悉感,已经完全消失,她不知不觉又往村庄那边儿想偏了,动手准备收拾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大错特错,快要哭出来,伸出去的手不知该放在哪儿好。
这时,疯帽匠说话了,他说:“真是无趣。”
“我已不能再说出经典的谜语了。”
这话意味着一切的结束,带来了极大的打击,欧菲几乎要像贵妇人那样扶额昏厥。
疯帽匠审判了她,作为庄园里唯一的男人,这片土地的大老爷,他俊美的脸庞凑近欧菲,用迷人的声线悲哀地说:“哦,爱丽丝,我可爱的爱丽丝啊,如假包换,却已经消失。”欧菲惶恐地听着,她下意识地低下肩头,臣服着,甚至跪倒在这位老爷面前,她失声道:“您不要生气,有什么不满意我会改的,若还是不顺心,您就骂我,打我吧,我会喊叫出声,让邻里……让庄园的仆人都知道您是威严的男人,让他们知道您会管教我,直到您心满意足为止。”
但连这也不凑效了,疯帽匠只是悲哀地看着她,轻声说:“爱丽丝不会低头……爱丽丝的灵魂已被惶恐所占据,化作灵魂的组成,失去这惶恐她已经活不成,无论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我与时间吵了架,它戏弄我啦。
欧菲明明看到疯帽匠没有开口,只是悲哀地看着,这话语却化作实体的文字折进她的耳朵里,化作下水道,她坠了进去,那整齐草坪、光鲜庄园在下水道的那一端变得越来越小,待她掉出来,正掉在灶火台边上,摔个四脚朝天,她满脸泪水,望着炉膛下面,手上全是炉灰。那儿并没有兔子洞。
到最后她哭累了,便躺在四壁拥挤的屋子里,躺在满是酸臭味的小床上沉沉睡去。她知道当明天太阳升起来,她还是会走进油烟满浸的肮脏厨房,把手泡在冰冷的黑水里,做着一顿又一顿相似的食物,机械地填饱肚子,洗着一盆又一盆旧衣服,做着苦工。什么都不会改变,那一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2020.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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