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觉着如此轻飘。身体恍若羽毛,几乎不触地面。
但只一个呼吸她就重新掌握这具躯体每个角落。她可以控制筋肉、骨骼,甚至血脉流动。含光九重境,莫邪伸了个懒腰,经络延展,骨节脆响,浊气残渣排了个干干净净。
“莫莫……”花昭眼睛慢慢睁大,莫邪闻见他惊喜交加的心绪。不只是他,在场六人,树林里躲着的十九人,他们的心跳,汗水味,乃至思绪,她都清楚。
含光九重境,视物用心不用眼。莫邪伸手,从怀里掏出那根白玉笛。
“有意思,真有意思,某研究含光诀这么久,还未尝领略含光九重境风姿。”袁师光拍手,大约是向林中数人示意。
“以弱击强,无人数多寡之论,趁你还未境界稳固——”他大言不惭,和手下人一齐朝莫邪袭去。
两个师兄左右护了过来。但太慢了,在她眼里,这些人动作都慢的惊人。她能看清花昭每一根睫毛和他缓缓扯开的嘴角。
“小心——”师兄的口型是要说这样的话。
莫邪笑了,上山十五载和他们共同度过,她真的好幸福。
笑意微收,她静心感受不同方向的来人,乌合之众。玉笛横举,她轻轻送气。
外圈十九人,伴着笛声炸裂一团,如新年爆竹散落于地,她头都没回。
唯有袁师光还在。笛声只给他手臂添了皴裂般细小伤口。
他比其他人反应都快,但还是不及她。莫邪举笛再吹,袁师光以手做爪,护在胸前。
见声止于此,莫邪起心动念,转横为纵,下一个瞬间她已逼在袁师光身前。
惊惧之意在男人眼中慢慢浮现。他怕是怎么也没想到含光九层和八层相差如此之远。他仰头,做了个后撤动作,但太慢了,莫邪持笛对准他心窝。
只一下就能取他性命。死亡的味道愈发浓郁。莫邪以笛为剑,剑意已入袁师光胸膛皮肉。
一瞬间,没甚痛苦。莫邪想起师父的话,却又想起师父的眼。
罢了,她略侧几毫,捅了进去。
生死有命。瞧着慢慢仰倒于地,还剩半口气的男人,莫邪转身回到师父身侧。
师父盘坐在地,大师兄双掌顶着她背脊为她强行续气。这会儿师父不再吐血,瞧着略精神些。
“都死了?”师父声音冷静。
“没死透。”莫邪如实回答。
静默半晌后,师父笑了出来。“临终前能瞧见你绝顶颜色风采,为师甚慰。”
“袁师光树大根深,朝中必有勾连,花昭,朱雀阁的钉子都插好没有?”
“全都插在心尖上。”
“你师妹耿直,打扫之事辛苦了。”深呼口气,她眼定在莫邪身上,“李励是个好孩子,子侄里难得有为之辈,你若想护他便去吧。虽说你如今天下难逢敌手,但戒骄戒躁去,别掉以轻心。雁子跟着长长见识,回去后还是要跟着你师姐好好习武。剩下的……”
她目光微动,“清远,答应为师,好好活下去。”
大师兄眨了下眼,余光中哀伤与绝望的海潮卷着黑浪,一下一下打在莫邪脚踝。
“不是莫邪的错,永远不要迁怒于她。然后下山去找你自己的生活,你还年轻清远,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我不会速死。”莫邪听见大师兄开口,“但您不能奢求更多。”
绝望,绝望的漩涡在大师兄眼里涌动。含光九重境也无法完全分辨。莫邪打了个寒战,那些爱与恨,她曾经不识,现在通通大刺刺摆在她面前,容不得她识得不识得。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雁子闭眼别哭,花昭看好清远。现在莫邪,来,这把剑现在是你的。”
从不离身的佩剑忘忧递到莫邪手中。剑长两尺七寸,通体瓷白,剑刃微弧,宛若仙鹤扬脖。
“心头血沾满剑身后,你要用内力炼它七七四十九天,剑会随你心意化成最趁手的模样。”师父泪顺着腮边,混着血与灰尘滴落。“就是有点遗憾,多想瞧见你的本命剑是什么模样……”
莫邪扭头,对上花昭通红眼眶。赫连雁闭着眼站在一旁哭得打嗝。“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动手!”李忘忧坐直身体,此刻她不再是沉疴病人,她是明月当空的永安公主。骄傲的生,骄傲的亡,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
“记着这一日,莫邪。我要你去寻根骨上佳的孩子,爱他,教育他,然后到某个必然时刻做我如今要你所做之事,就如我师父曾经做的一样!”她气势如虹,“看着我的眼睛,莫要愧疚,为师把你送上顶峰,很是自豪!”
“汝要扶危济困,用你的剑造福天下!你可以做到,你一定会做的比为师更好。”
看着师父的脸,莫邪双手不再颤抖。是了,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师父是同李励一样,让这天下更好的存在。我只是个有些天分的孤儿,让天下更好,我这颗榆木脑袋做不到。
“师父父。”她扬起脸,对着如父如母的恩师微笑,“被您教导至今,我很幸福。”
电光火石间,她推开大师兄。点了师父几个穴位后,她坐在大师兄刚刚的位置,双手抵住师父后背。
“大师兄,拉住花昭!”她急声。
“崔清远你疯魔了,放手!”
趁两个师兄纠缠,莫邪不再被人打扰,集中注意力开始运气。
“莫邪,别这样,停手!”师父不能动弹,急地声音变形。“你不能这样自作主张!”
生命力逐渐流逝,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我的命是您给的。受您恩惠,长至如今。”
“但我真没您期望的那般坚强,弑师这种事我做不到啊,师父父抱歉。”她定了心神,“既然命是您给的,如今还给您。”
莫邪松了口气,笑意止不住爬上嘴角。
那道朱门,门里的欢笑声越来越近。真好,真好啊,莫邪闭上眼,寒意过后,暖烘烘的热气将她抱紧。
家去,家去,她终于能回到家了。好累,好累,多想好好睡一觉。
师父活了,心愿已了。唯独有一点遗憾,说好陪你去凉州,如今怕是不得不食言了。
闭上眼,莫邪沉入温吞静默的黑暗当中。
长安城里,雪已积了半尺。绯袍宫人手捧奏表,匆匆穿过长街。
“姜内侍留步!”魏王小轿冒着风雪从拐角撵上。
“魏王殿下。”姜内侍脚步不停,匆匆行礼,“身有要务,还望见谅。”
“孤知您千钧重负,陇西出事,孤也心焦不已。”魏王喊停轿撵,亲自趋步跟在姜内侍身侧,“年关将近,君父病重,这样的事若是直面呈递上去,怕是……”
“阿兄怕是担忧过头了吧?”身披团龙大氅的青年跨过门槛,从随侍者伞下走出。“圣上吏治清明,洞若观火,天下大事岂有不让他知之理?”
姜内侍长舒口气,“请晋王殿下安。”
“您快进去吧。”青年让了个身位,不再看匆匆而过的绯袍内侍。“二哥,许久不见。”
魏王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哈哈,什么时候回来的?路上可还顺利?见你无恙,为兄心中甚慰。”
“我刚祭拜过阿娘。城外好大雪,听旅人说陇山以西大雪下了十余日,怕是成灾。”青年望向兄长。
永宁郡王含冤而亡,天降暴雪以示警。西域进贡的长生药也莫名其妙失了踪迹,长安城里流言四起,怎么也拦不住。魏王右眼皮跳了一下,“天要如此,人可奈何?”
青年走到他身侧。“只怕不是天灾,是**。父皇撤了您监国之权已是示警。二哥,励儿他是父皇亲封的奉药官,身负重任。再者又是你我子侄,不碍你什么事,何必苦苦相逼?”
“空口白牙,你诬陷我?!”魏王大喘粗气。
“大哥意外致残的事你真当父皇不起疑心?”青年不甘示弱,“把我调离京城也是父皇拳拳爱子之心。大哥让了路,你还不知足,勉儿英年早逝,如今励儿又失踪,百年后汝该如何面对皇兄,面见阿娘?”
“收起你这副假仁假义模样!”魏王抓住幼弟衣领,唾沫星子飞溅,“雉奴,你真真长了本事,落井下石一把好手!大哥那次围猎是意外,你我众人都在现场,勉儿的事我毫不知情!这次励儿和药失踪,你不想着如何寻回,反倒紧抓我不放,我看你是被那把椅子迷了心窍!我可告诉你,父皇千秋万古,春秋正盛!你不过回京述职的藩王,管好自己吧!”
说罢他长袖一挥。身旁小侍早已备好轿撵,行云流水,无需吩咐。
回到武德殿,魏王怒气不减。银茶杯被他跺成银饼,结结实实,几乎黏在地上。
“真真是咬人的狗不叫!”他举着茶壶一饮而尽。酱红色慢慢从脸上褪去,他这才朝身后老人摆手。
“张真人,惹您见笑。”他重重在圈椅内瘫坐一团。“墙倒众人推,你瞧瞧,嫡亲兄弟就是这样。”
“成王败寇,自古之理。天家无私情,您莫要过分感伤。”老道免礼落座。“晋王殿下刚刚回京,根基不稳。长幼有序,于情于理都是您胜算更大。”
“胜算?”魏王嗤笑出声,“孤是嫡次子,那把椅子合该属我!”
“小老儿也这么想。”老道抚着胡须,“只是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浅显道理。”
“那便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魏王整理好衣袍,又露出平日里和煦笑容来。“对了,张真人陪孤去瞧瞧大国师,路遇山匪,又逢兵变,这一路他为国为民,受了不少艰难。”
袁师光,魏王步伐不由轻快。李励和药,他的好国师倒是替自己解决了两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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