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
梅届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漠然转开了脸,似乎想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事情。
宋无远心中升起些异样,下意识想要去牵对方的衣袖——他不知是什么样的心绪令他变得如此大胆和冒犯,只知一味将手伸过去。
那只手停在半空,终究没有捉住实物。
魔尊阖目而立,一手持玉杯举在身前,一手两指并拢点在自己眉心;
随着他动作,一缕半透明的红光被抽取出来,形体柔软无定,幽幽欲坠,清亮得像道魂魄。
——倘若魂魄有实体,应当确实是这副模样。
宋无远也曾随从师门中人斩除作恶的魔修,见过那些魔修的本体,不过是些污浊阴暗的影子;
与眼前这件透明干净,见一眼如有飞瀑漱灵台而过的事物相去甚远。
光影颤颤巍巍摇动,像朵刚刚点起的火苗。
火苗遇风而涨,时转时聚,渐渐拢成一颗花苞形状。
梅届缓缓睁眼,恰与满面担忧的剑修对视。
那双眼睛已经不复先前深不见底的漆黑之色,而是转为一粉一绿,剔透如两颗碧玺。
明媚动人,却盛不下任何情感,冷漠得像是无生命的器物。
宋无远心中一沉。
面前种种变化晦涩难懂,令人难以预料下一刻的转变;
他只觉出梅江春在抽出那缕花苞状的“魂魄”之后,周身气质暗淡了许多。
纵然气质依旧矜贵,服饰华丽如故,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连看他的眼神也变得陌生,洗去了先前若有似无的调笑之意,只剩下种冷淡的审视。
剑修欲待要出言相询,却又怕搅扰了对方的正事。
他还记得他们是为了解除寒毒而来。这寒毒令仙人烦忧百年束手无策,不知此次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仙人毕竟……
他回神,梅江春竟将那颗流光缭绕的花苞递到他面前,一言不发。
宋无远不敢妄动,对方看他未解其意,又扬了扬手,略歪了一下头。
这一动作倒是有些像先前扮成少年时的举动,带着些稚气天真。
两颗碧玺映着他的影子,仿若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宋无远鬼迷心窍般伸出手,去碰那花苞的尖端。
——花苞骤然绽开。
原本颜色晶莹的花瓣自花蕊处涌出殷红色,很快将整朵花渲染成了凝结的实体,恍若被鲜血灌注过一般。
而自他触碰过的边缘处,发出了许多淡蓝细线,缓缓蔓延,勾画成了花瓣若隐若现的经络。
这是一朵梅花。
轻盈如雪,蕊如蹙金,五瓣瓣瓣相同,尽态极妍,挑不出一点缺处。
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单是这么看着,就能察觉到其中蕴含着的丰沛力量。倘若一时释放而出,或有毁天灭地之能。
青玉京的明珠在它旁侧也显得暗淡,顶天立地的铜人在它面前也平凡得不值一提。
宋无远察觉到此间天地已经被设下重重禁制,与外界完全隔绝;
而梅江春身上的气势也在不断攀升,掌心梅花越转越快,在空中投出一道巨大虚影;
仰首望去,整片天空都映得血红。
方圆百里的灵力被抽提一干,尽皆汇聚于此。
青玉京的“太阳”落进梅心中,光芒时暗时亮,在大乘期的威压下被逐渐侵蚀炼化,化成一滴金灿灿的液体。
梅届看着交织的红蓝金三色,忽而对宋无远扬起一个微笑。
“如今还要装作认不出我么?”
宋无远默然。
红梅白雪,三界之中又有谁不晓“梅尊”的名号。
梅届结一个手印,又笑:
“你可知,以你的身份,和魔修勾结是什么下场?”
“我……”
宋无远才要开口,梅届却像是怕听见答案似的,止住了他。
“罢了罢了,如今是好时节,不提那些扫兴事。”
红梅应声而起,停在青玉杯上空,悠悠转过五圈,竟生生撕下一片花瓣,坠进杯中!
杯中顷刻间被染成了一般颜色,如层层叠叠满满一杯花瓣,又有极大的灵力震荡,好像一瞬间沸腾过了一万次。
梅届闷哼一声,想也知道这举动对他消耗极大。
然而他却抿住唇强作无事,将玉杯向掌心一倾,倒出些水液来,俯身去试;
待再抬手时,嘴角已沾了点点晶莹。
“想来是无事的,你喝。”
宋无远眼睑颤了颤:
“仙人还未与我讲,为何要以身入药。”
其神情一派坚贞刚烈,似是得不到答案就绝不会尝一点儿。
梅届不理会他胡闹,只想着将这千辛万难总算到手的所谓上古灵药给人灌下去:
“难道见了我的真身,便怕我要害你?”
梅花悠悠转了四圈,贴到了魔修眉心,化成一道血红印记。
原先对称的紧的五瓣此时缺了个角儿,失了平衡,叫人看了心中空落落的。
“昔年我为这件东西吃尽苦头,现在我把它夺来,落在你头上,才觉得旧仇算是了了。”
“你若还惦记着什么恩情,便不要再多口多舌,只喝下去便是!”
梅届蹙一蹙眉,只想着含糊其辞,绕着弯不肯答那问题。
有些事他并非刻意要瞒,只是不知该如何讲……
都缔在心上结了十八个扣儿了,如何能轻易向人拆解?
再怎么说,身为魔尊,也是死要面子的。
见宋无远仍然不为所动,梅届索性将心一横,将袖一甩,一手揽过对方颈间,另一手执杯向人唇齿里硬灌下去。
左右也没人会看见,粗暴些也就粗暴些了。
被如此挟制,宋无远无法再推,只觉那液体甜润非常,入了口就一线儿渡进喉中去。
不似什么甘露神药,倒像是一罐儿甜津津的蜜糖。
梅届生怕浪费,直看着最后一点儿也教人喝下去了,才肯撒开手,将玉杯往原来的台子上一撇。
又顺手拍拍小孩的背,仿佛才哄人喝了杯苦药——虽然小孩早长成这么大个人了,有些习惯却是改不掉的。
眼见大事办完,他心中也松快了许多。
天道又如何?
见招拆招,再见招再拆招,也不过如此罢了。
岂料宋无远竟忽然身形一晃,软倒在他身上;方才还站得端端正正的剑修,现在却像是被抽了骨头,直晓得依着人才能勉强立住。
“——无远?!”
梅届慌忙将人托住,探手去摸对方额头。
触手是惊心的滚烫。
不过一时半分,竟横生如此变故。
梅届一句“天杀的”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想起方才自己冲动作为,更觉气恼。
他分明已替着试过了,怎么会出这样的问题?!
剑修紧紧抿着唇,连一声也不出,还要挣扎着伸手推开他。
梅届不及细想,胡乱把人往自己怀里按,生怕对方倒在自己面前。
然而他才要去探对方经脉,猝然间听得耳畔呼吸沉重,宋无远抓住他的手躲开了试探——这还是见面以来剑修第一次违他的意。
“求您放开我。”
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来的模样。
连掌心都是烫的,不知眼前之人正受着怎样的熬煎。
梅届直觉不对,正要硬声再问,话到了嘴边却猝然哑了。
从两人身形相接处传来些诡异的触感,似有什么事物戳着他。
因着先前抱得太近,此时觉察得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
饶是魔尊平生见多识广,见了这真刀真枪的尴尬,脑子还是宕了机。
——这药竟能引得人情动。
宋无远知晓他已察觉,再挣扎也是无用;
不知是彻底没了气力还是认了命,头一沉压在他肩上,像是没了脸面见人。
又趁着有遮掩,将不对劲得过于明显的呼吸声压下去了些。
那边厢梅届还在胡思乱想,左埋怨自己太过急躁弄出这等难事,右担心还有其他未曾知晓的影响;
一时间只好先维持着现下的动作——骤然把人推开实在是显得太过慌张——扣住剑修腕间,将一道精纯灵力强行输入探查;
可怜那宋无远本就被那猝然而来的热意折磨得头昏脑胀,又如何受得住灵力交汇这般水乳交融的互动?
待梅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圈,确信了除了这不大体面的变动以外再无其他异样之时;
年轻剑修额间已是汗如雨下,连个囫囵话都说不清楚。
“……您方才也……是否……要紧……”
梅届见他意识都烧得迫近模糊了,还在忙着关心自己,不由得更加懊悔。
“长生药”,“长生药”,长的是哪门子的生?
借着这烈火之势伐骨洗髓,固然能除去旧疴。可这新来的麻烦,眼下竟比那旧寒毒还棘手百倍。
早知体质不同效果有如此隔阂,便该捉十个八个试药的,试好了才从长计议。
此时此刻,慌也无用,冷静为上。
小孩那般困窘,不过是怕唐突了他。若他自己也觉得不好,那才是真坐实了。
逆而推之,假若他能对此视若无睹,只当是普普通通一点捎带着的副作用,就可坐下来慢慢寻解。
“……无论如何,无远你不必慌张。”
声音还算平稳——梅届如此自欺。
“是我不好,害你受这样的苦。”
宋无远伏在他肩上,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梅届边想边说,生怕一个字不慎就伤了小孩的自尊,一时间连个重点儿的音也不敢说出口。
“但你放心,既是因我而起,我……本尊便会负责到底。”
他换了个自称,以示重视。
岂料,怀中人听了这话竟浑身紧绷起来。
不像是得了什么郑重的承诺,倒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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