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壁炉里的红罗炭安静燃烧着,徐徐吞吐着暖意,隔绝开外边漫天飞雪的彻骨寒意。
候在屋内的小厮缩着脖子,暖洋洋的温度令他止不住地犯困,依靠在墙角眼皮打架。
白浔坐在轮椅上,靠近窗边看书,一条厚实的银狐毛毯覆盖在腿上。他眼睫低垂,视线专注地落在略有些发旧的古籍上,眉眼温柔得不像话。
屋内好长时间只余“沙沙”地翻书声。
“少城主,有两人登门拜访,说要见您。”
门外一小厮推门而入,恭恭敬敬行礼道。
“你怕不是冻糊涂了,夫人说过,少城主不见外客,你直接回绝了就是,何必还要来扰了少城主清净!”
晕晕欲睡的小厮被突然的声响惊醒,一个趔趄,不满嚷嚷。
“吴远已经带他们进来了。”
那人抬头,温吞道。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放人进来的!夫人三令五申不得……”
聒噪的声音让白浔心生厌烦,他把古籍倒扣在桌面上。
“行了。”
他低声呵斥身后情绪激动的那人。
“既然来了,见见又何妨。总归有你们看着,不会出问题的。”
白浔语调轻柔,话虽如此,看向门口规矩站着那人的目光带着些探究。
临风居的侍卫小厮皆是母亲派来的人,对她唯命是从,连他都使唤不动,那两人是如何说服吴远带他们过来的,而且,院中侍卫随处可见,竟没一人阻拦么?
白浔此刻不免好奇。
门边站立的小厮不说话时如一桩木头,眼神呆滞无神,任由白浔上下打量,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你先出去。”
白浔试探吩咐道。
小厮接受到指令,二话不说,转身踏出门槛,还细心阖上黄花梨木门。
“他他他竟敢公然违抗夫人的命令!不行,我要马上禀告夫人!”
那人走到白浔身侧,手指着门的方向气恼道。
“你也出去吧,你太吵了。让我耳朵安静会儿。”白浔打断他的骂骂咧咧,温和道。
那人回过神,愣了愣,语气甚是敷衍道:“少城主恕罪,夫人有令,您身边需得时刻有人看着。”
回答在意料之中,白浔习以为常,倒也不觉得失落,默然叹口气后,偏头轻轻瞥向窗外。
格窗被推开些,窗外鹅毛飞雪清晰可见,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在白茫茫的雪面上格外显眼。
院中短短一段距离,两人低头耳语好几局,少女拽住青年的衣袖,他也配合地俯身听她说些什么。
隔得太远,白浔看不清他们的神态,只是觉得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竟然也有几分相配。
男人双手环胸任由少女挽着胳膊,头发用绸带高高束起,发尾飘荡勾着恣意,少女脚步轻快,橘红色大氅随着动作漾起弧度。
白浔从未见过这般的人,一时有些晃神。
原来书里说得不假,正常之人该是有鲜活气的,鲜活到……
令人忍不住生出占有摧毁欲。
白浔搭在双膝上的手指微蜷,轻颤的长睫下,眼底是一抹化不开的郁色。
……
直到带路人吴远敲响暖阁二楼的房门,虞怜还有些犹疑,拽着楼渊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昨天才被章夫人暗算,也不知给她做了什么手脚,让她昏迷大半天,醒来识海里还有团来不知道是敌是友的灰影。
今日得小心点,可不能再在她儿子手底下吃亏!
这般想着,虞怜又开始思索另一件事来。
话说章夫人是冷艳大美人,一双狐狸眼里冰冷又瘆人,对视一眼就叫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如果说楼渊的眼神是笑里藏刀,那章夫人则是毫不掩饰的冰刃。
也不知她儿子长相是不是随她。
虞怜心里泛起嘀咕。
胡思乱想之际,一道清润的嗓音从里屋传出。
“请进。”
吴远推开门,等两人进去后,他退至门外,默不作声阖上门。
“两位远道而来,可是有何时?”
虞怜看清声音主人的面容,杏子眼里闪过惊艳之色,抓握住楼渊衣袖的手不自觉松动。
章夫人的儿子竟生得这般……温柔。
面容清隽,眉眼如画,肌肤透着苍白的病色,似乎比身后窗外的雪还要白两分,眉间蕴着抹挥之不散的郁结气。
淡青色狐裘上,蓬松宽大的毛领簇拥着他雪白的脖颈,衬得他愈发是弱柳扶风的病弱之姿。
白浔察觉到视线,弯眸朝她一笑。
乌发垂落,平静如水的眸子漾开春色。
虞怜眨眨眼,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破天荒有些愧疚,不自在移开眼。
两人的眼神互动没能瞒过楼渊的眼睛,他轻挑眉梢,低头正好对上虞怜飘忽不定的视线。
他反手握住她手腕,安抚似的拍了拍。
“受人之托,来看望少城主。”楼渊轻声笑道。
白浔颔首,抬手指着一旁的连椅,温声说道:“请坐。我腿脚不便,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虞怜和楼渊落座,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着,她觉得姿势有些奇怪,想把手腕抽回来,哪知他握得太紧,她一下竟没挣脱开,小声提醒了他一句才松手。
“之前在苍梧郡时,郡守夫人对少城主信上的内容有不解之处,托我来问一问。”楼渊开口道。
白浔对这位从未见过的姨母没有太多印象,听他提起信才恍然想起两分。
他唇角笑意淡淡,“原是这样。那恐怕得说声抱歉,让两位白跑一趟了。那信是一年半载之前的,我对内容也已然忘的差不多。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位请回吧。”
言罢,他无奈看向角落里警惕盯着三人一举一动的小厮,转头朝虞怜二人摇摇头。
楼渊会意,双指夹住一张黄符,隔空贴在那人衣上,轻飘飘道:“你去门外等着。”
小厮精明的双眼逐渐放空,反应一会儿,径直朝外面走去。
白浔似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戏法,眸中浮现惊讶。
半晌,也不打马虎眼了,直接道:“还有屋内的神像。”
楼渊用符纸封住悬于高处神像的眼睛。
仅是暖阁,各种柜子墙角供着的大大小小神像竟有二十几尊。
虞怜头皮发麻。
“这些都是章夫人用来监视你的?”她忍不住问道。
白浔淡淡“嗯”了声。
“每天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是如何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
虞怜试想换作她的话,只怕没两天就崩溃了,无论做什么都被暗处的人看着,简直毫无**可言。
“早已习惯了。”白浔云淡风轻道。
顿时,虞怜对他生出些同情来。
楼渊从袖口取出从信件,开口道:“对里面的内容,少城主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他用灵力把信件递给倚坐在窗边的白浔。
白浔不急不缓展开,纸面被特殊处理过,墨蓝色字迹内容直接显现。
内容熟悉,的确是他一年前所写,那时他刚复明不久,用笔还不大熟练,字迹实在青涩。
他把信纸重新折好浸进茶杯里,“没有。我一直被软禁着,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知道的东西并不多,全都写在信纸上了。”
“你信上并未直说平晋城有妖物兴风作浪,但你其实早就知晓章夫人和妖物勾结,对吗?”楼渊问。
“不错,”白浔直言,“我眼睛好后,曾亲眼撞见她供奉妖物,使用妖术。然后我便传信给姨母,希望她能向玄门求助。
但整个平晋城都在母亲掌控下,就连我写的信都要被轮番检查,经母亲过目后才能送出去。我隐藏的方法不算高明,因此不敢直接言明我所见,只能出此下策。”
后来迟迟没有音讯,加上最后一次信的内容暴露,他索性就放弃了。
“没想到时隔一年多,还能等来二位。”
他轻笑着,语气有些感慨。
“那你有没有看清是什么妖呀?”虞怜问。
“未曾。”白浔摇头。
“不过这都不重要,两位还是尽快离开平晋城为好,母亲应该注意到你们了。”他道。
“我们是专程过来除妖的,哪有妖物不出,捉妖师先走的道理。”楼渊道。
“是啊是啊,”虞怜附和着,“虽然章夫人看着挺厉害的,但楼渊他实力也不差,未必不能阻止章夫人。”
说着,她还拍拍楼渊肩膀。
“你们既然敢只身前来,我当然相信你们不是泛泛之辈,但这妖物亦不是寻常妖物,没人知道它在哪儿,连我母亲都只是通过神像供奉换取力量,不曾见过它的真身。”
白浔那时不知妖物的厉害,换作如今,他决计不会送出那几封信,牵连更多无辜的人进来。
这社神果然有问题,虞怜心道,她就说那些信徒怪怪的,跟着魔了一样。
如果是妖物的话,那就不是他了,妖族里多得是能蛊惑人心的妖物。
她起身去把墙上神龛里的神像抱出来,“这就是供奉的媒介?之前没听说过妖族能以香火为食啊?”
白浔闻言忍俊不禁,“当然不是香火,而是以人的精魄为食。通过点燃一种特制的熏香,神像会吸走熏香范围内活人的精魄。活人的气息正好盖住妖气,所以我才说你们不可能追踪到妖的踪迹的。”
“可我听说向社神祈祷,它真的能医治疾病。”
虞怜不能理解,这点应该不假,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外地信徒。
“从头到尾都是骗局罢了,将死之人用妖气吊着一口气,保躯体不腐而已,最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少城主既说和外界无联系,又如何知道这么多的?”楼渊突然问。
“每年冬祭我还是有机会出临风居的,我没被妖气直接影响,多多少少能察觉些。”
白浔没有被质疑的愠恼,好声好气解释道,“虽不知道妖物是怎么做到的,但想必你们也看到了,平晋城如今没有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整座城已经沦为妖物的养料,救无可救了。”
“你们没必要耗在这里,还是尽早离开吧。我不愿再看到有人因为这座城丧命了。”
城里的百姓神智被妖气影响太深,早已变得呆滞麻木,就算除掉妖物,清醒后也只剩痛苦了。
与其活着痛苦,不如就维持现在的现状,也未尝不好。
白浔垂眸。
“多谢提醒。”楼渊道。
见得不到更多有用消息,他起身告辞,“今日贸然登门,还望少城主见谅。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先走一步。”
两人走到门前,拿起靠在墙边的伞,虞怜正要推门,身后白浔出声叫住他们:
“等等,你们还是没打算离开,对不对?”
“是,”楼渊不否认,回头笑道:“来都来了,不除掉妖物再走,不是我楼渊的作风。”
“既然如此,你们不如暂居我的临风居,”白浔见他们态度坚决,不再劝说,改口说道:“这儿离城主府近,或许能方便你们行事。”
“可我来时听你的侍从说,章夫人不准生人靠近你,你留我们在这儿岂不是忤逆了你母亲。”楼渊道。
白浔声音轻到近乎喃喃自语:“我时日无多,想过几天清净自在的日子。”
**
虞怜不知道楼渊是出于何种考量,竟然同意了白浔提议,她倒是无所谓,住哪儿不是住。
一个下午,楼渊绕着临风居上下走一圈,封住所有神像。
神像数量之多令虞怜咋舌。
一两尊神像她还可以用章夫人担心白浔安危来解释,可着数不清的神像,四面八方监视着他,她怀疑白浔是她仇人之子才对。
虞怜望着院子里一堆的神像,用脚踹了踹,拿起一个砸开。
神像是红泥所塑,砸开是粗糙的裂面,并无其他东西。
“妖物可以通过神像可以吸食人的精魄,但里面什么也没有,难道问题出在这泥巴上。”
虞怜想不通,同样是妖族,有的妖怎么就那么聪明呢。
她用妖力把红泥碾成粉末,手指沾上一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气息很杂,淤泥的鱼腥气、香得刺鼻的檀香味、人味……就是没有妖族气息。
虞怜仰天长叹,双手一伸仰头倒在雪地里,“道长,我们既不知道是哪种妖,也不知道它在哪儿,两眼一抹黑,这要怎么捉啊。”
“不清楚。”楼渊漫不经心道,他踱步在院中,打量着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不过不着急,对方会比我们更先沉不住气。到时候狐狸尾巴自然露出来了。”
寒冬腊月是万物凋零时节,平晋城到处积雪深厚,寸步难行。
临风居院中的老槐树树叶竟还是油绿发亮,皑皑堆雪把树冠压得沉沉。
白浔不太适应自己转动轮椅,行进得略显艰难,到院落时,看见楼渊望着老槐树思忖,主动说道:“这颗老槐树在我搬来之前就有,不过那时候它大概只有院墙高,这两年长势很好,树干都需要三人合抱了。”
临风居里日复一日,死寂沉沉,这些生机勃勃的老槐树算是他唯一的慰藉。
“整个临风居有多少这样的槐树?”楼渊忽然问道。
“这……”白浔语气迟疑,“大概五、六颗的样子吧,具体的我也没数过。”
楼渊不再追问,似乎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之后,楼渊去其他院落里不知道做什么,虞怜懒得动弹,干脆躺在原地。
身边有白浔陪着,她嘴闲不住,时不时说两句话,话语的内容总是突兀不着边际,白浔脾气极好,从不让她的话茬掉地上。
不知不觉一下午过去,楼渊十分自来熟地在小厨房煮好粥,叫虞怜过去。
虞怜从雪堆里爬起,邀请白浔一同吃饭,白浔笑着拒绝。
吃完饭,夜幕慢慢吞没白昼,虞怜哼着小调晃悠悠走在楼渊身侧,往白浔给他们安排的院子走,心情看着不错。
“小花妖,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楼渊倏然问道。
轻飘飘的话语揉碎在风雪里,虞怜好心情霎那间烟消云散,她反问,“那你呢,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
她问出后,有些紧张。
若是楼渊说出符纸的事话,她就再信他一回。
楼渊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虞怜:“……”
她捏上他腰腹的肉,肌肉紧实,没捏动,她转而恶狠狠拧他的胳膊。
“那你怎么好意思质问我!”
“没有没有,行了吧!”
终于到十万字啦[星星眼],进度完成二分之一!![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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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平晋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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